黑暗是粘稠的,像凝固的沥青,又像未被时间冲刷的虚无。
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座巨大的时钟——由无数咬合的齿轮组成,沉默地碾过不存在的时间。表盘上没有刻度,只有一截由更小齿轮拼凑的时针,以近乎任性的节奏跳动,时而凝滞,时而疯转。
金色的丝线在虚空中交织,每一条都由无数更细的丝线拧成,若凑近看,会发现那些丝线本身是由流动的画面构成——一个婴儿的初啼,一把刀刺入心脏的瞬间,一片枯叶在风中最后的旋转……每一条都是一段人生,每一段都与其他千万条纠缠、断裂、再续。
弗吉尼亚“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悬浮在这片混沌的中心。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某种冰冷的“存在感”——像是被嵌进琥珀的昆虫,永恒地凝固在某个瞬间。
祂的低语从四面八方渗来,起初如蚊蝇嗡鸣,渐渐化作潮水般的嘶吼: “接受我……成为我……”
她懒得回应,只是蜷缩起“身体”——如果这团模糊的意识还能称之为身体的话,凝视着眼前浮动的一帧画面。
太宰跪在地上,她的身体像破败的人偶般瘫在他怀里。他的手指陷进她染血的衣领,绷带散乱地缠在两人交叠的手腕上,仿佛某种可笑的结契。
绷带散落,黑发凌乱,鸢色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被人挖走了灵魂。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不是戏谑,不是厌世,而是一种……近乎天真的茫然。仿佛有人突然告诉他,这个世界其实是一场劣质的木偶戏,而他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观众。
太宰的嘴唇在动。
弗吉尼亚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骗子。”
“接受现实吧,你已经死了。”神明的低语变得温柔,像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放弃抵抗,与我融合。这样你就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再看到他们的悲伤……”
弗吉尼亚闭上眼,再次无视了祂,但她同样没有抵抗,黑暗在一点点侵吞她的身体,缓慢,但持续着。
她不会入眠。当她的意识沉浸下去,那些金丝会来到她的身边,有些主动触碰她,然后她就被拖拽进了不同的时空。
很新奇的体验,她可以在世间游荡,除了没有人能看见她之外。
就像幽灵一样。
她比谁都自由,也比谁都孤独。
她浮在横滨的上空,就像一朵无人问津云。
风依旧会吹过她的发,但不再能带起弧度。雨滴从她指缝间落下,穿过她虚无的轮廓毫无阻拦地落下。
她尝试过触碰。一片落叶、一只野猫、路灯下行人的衣角,但她的手指只是穿过它们,像穿过一片镜花水月。
她的存在成了一缕风、一抹光、一道不会被人察觉的视线。
她本就是因为无趣而死,结果死后却要面对更无趣的世界,就像是对她的嘲讽一样。
活着时,她计算一切,连自己的死都安排得妥帖;可死后,她却被困在这片混沌里,连“不存在”都无法彻底。
怎样都好,反正一切已成为既定的现实。
她分裂成无数个“自己”,像散落的星屑般漂浮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她们都是她,却又都不是她——因为无人回应。
“像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趣。”她抱怨道,却没有收回任何一个分身。
她在某个深夜飘进那间熟悉的公寓。
织田作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稿纸上只有一行字:
“她死的那天,夕阳很美,美到惨烈。”
钢笔悬在纸上,墨水滴落,晕开成一片黑色的海。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将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可第二天,她又看见他把它捡回来,展平,夹进一本旧书里。
原来人的“放下”,是反复揭开同一个伤口。
中也的机车后座始终没有载人。
某天暴雨,他在训练场发了疯似的殴打沙袋,直到指节渗血。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调转车头,冲向曾经载过她的海岸线。
雨水模糊了他的脸,但她听见他骂了一句:
“混蛋……都说了别再用你那‘计划’当借口!”
“还不如是真的叛逃了……”
他明明该骂得更难听的。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像是眼泪,又像是天空的唾弃。
他将珍藏的酒砸碎在她的衣冠冢之前。
咲乐在睡前偷偷问织田作:“作之助,弗吉尼亚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织田作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但说不定,正听着你说话呢。”
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对着天花板喊:“姐姐!我今天吃了草莓蛋糕!”“我考试满分哦!”“你快回来管管太宰先生吧!”
她站在墙角,忽然想起那枚包着绣球花的树脂,依稀还能回忆起它的棱角硌在手心的触感。
她坐在港口黑手党的楼顶,熟悉的办公室里,森鸥外对着她的档案发呆。
爱丽丝画了一幅画:金发少女牵着五个孩子,背景是夸张的彩虹。
森鸥外轻声说:“爱丽丝酱画得真好……可惜少了一个人。”
爱丽丝歪头:“少了谁?”
他没有回答。
啊。她以为自己的死是“最优解”,可活着的人却因此困在无解的算式里。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他们了,羁绊属于活人,而非她这样的存在。”
但最后,她总是用“无聊”当借口继续在他们周围游荡。
融合了一半的柯罗诺斯,她同样拥有时间的权柄,只是她本不想抵抗,毕竟死亡是她自己选择的归宿。
可是,当太宰在叛逃中被曾经的敌人狙击时,她突然拼尽全力凝固了一瞬子弹的时间;
很痛。时间的长河会撕扯她的灵魂,像钝刀刮过神经。
“痛死了。”她蜷缩在黑暗的底部,“我在做什么啊……下次绝对不管了。”
然后,当中也被敌人暗算而浴血时,她篡改了敌方异能者的攻击轨迹;
当咲乐做噩梦哭醒时,她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痕迹。
她飘荡在横滨的晨昏线之间,像一段卡在齿轮里的头发丝,既不能被嚼碎吞下,也无法被彻底拔出。
为什么呢?
她问自己。
为什么明明已经谢幕却迟迟没有离场?
她明明已经证明了爱是自我感动的虚妄,羁绊并非不可替代,成全所有人需要的死亡才是她圆满的结局。
啊,因为她是完美的骗子,欺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
她否定爱,因为她认为爱应该是更……明确的东西。像数学公式,像任务报告,像棋盘上的胜负手。
可如果不是出于爱,谁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无关的人,甘愿困在永恒的疼痛里。
她终究是算错了。
不是错在“他们会难过”,而是错在……她竟然为此感到刺痛。
原来爱就是无法计算,就是模糊的、矛盾的、不合理的。没有公式,没有最优解,甚至没有标准答案。它只是一团乱麻,缠住她的脚踝,让她这个自作孽的幽灵迟迟不肯沉入所求的虚无。
她还在这里是因为,不甘心啊。
爱是明知不理性,却偏要后悔。
她正在后悔。
不是后悔死亡,而是后悔过于残酷的‘最优解’。
她大概比自己想象中愧对更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