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元菁每日清晨都带着桂花蜜穿过消毒水弥漫的走廊。
高郁憬床头总摆着她前日留下的玻璃罐,空罐里插着金黄的银杏叶,叶脉上凝着未化的晨露。
第七日拆纱布时,她撞见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镜面映出他僵硬的嘴角和身后攥紧门把的她。
陈妤妤塞来的《追忆似水年华》啪嗒落地,书签滑出半截琴谱,正是校庆日染血的那页。
“其实不用每天来。”他系袖扣的手在颤抖,水晶袖扣早已换成朴素的银制款,“下周就出院了。”
凌元菁将新熬的姜茶倒进印着蓝蝴蝶的保温杯:“秦医生说低温会影响记忆创伤恢复。”
出院那日暴雨初歇。
明明应该是她照顾伤者,最后却是高郁憬开车将她送到宿舍楼下。
“高教授,”下车后凌元菁突然开口,“每个周三我都会琴房练琴,您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听听吗?就当是给上次没弹完的演出画上一个句号。”
良久,一句轻飘飘的“好。”飘出车窗落到她的心上。
周三傍晚的琴房总弥漫着特殊的气息。
凌元菁知道这是高郁憬结束心理咨询的时间,所以她才刻意提起让他来听自己练琴的事情。
五点半,他的脚步声会准时掠过琴房外的紫藤架。
这天她故意错弹《月光》的节拍,急促的琶音惊得窗棂震颤。
高郁憬破天荒提前二十分钟出现在紫藤架下,倚着门框的姿态像在守护某种易碎的结界。
“第三小节的延音踏板踩得太重。”他忽然走近,影子覆上琴谱,“这里本该是克制的,像雪落在睫毛上要化不化的瞬间。”
他的指尖虚悬在琴键上方,无名指淡痣与黑键形成微妙的重影。
凌元菁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向中央C:“那您教我什么是克制。”
琴弦共振的嗡鸣中,她数清了他睫毛颤抖的频率,每秒三次,与诊疗记录里心电图的异常波动完全一致。
高郁憬抽出双手,平静地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
凌元菁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分明透出一股慌乱。
第一片雪落在文学社的窗台时,凌元菁正在给围巾收针。
陈妤妤撞开活动室的门:“高教授在楼下摔了教案,你的《雪夜来信》全撒雪地里了!”
她冲下楼时,看见高郁憬跪在积雪中徒手捡稿纸,指尖冻得通红却仍紧紧护着某页纸。抢回来的瞬间,她看清了被他反复摩挲的那行字:“他站在雪里凝视我的样子,像在告别全宇宙的光。”
“为什么特别在意这句?”她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高郁憬突然摘下眼镜,眼底涌动的情绪再无遮挡:“因为这是我上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
周末的旧书市飘着油墨与枯叶腐朽的气息。
凌元菁踮脚去够顶层那本《雪国》,却触到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好巧。”高郁憬的袖口擦过她耳尖,取下书时带落一张泛黄信笺。
墨迹洇开的诗句裸露在冬日的暖阳下:“你是我计算半生唯一出错的公式,却成了最美的无解定理。”
书店的老唱片机突然播放《月光》,凌元菁在旋律中抬头,发现他正用目光丈量她与书架的间距,与梦里雪山篝火旁的眼神如出一辙。
凌元菁蜷在书店角落翻看《雪国》,羊绒裙摆扫过高郁憬的西裤褶皱。
当他的体温透过书架缝隙传来时,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那些心悸并非源于梦境残影。
此刻他俯身取书的姿态、袖扣折射的光斑、甚至喉结滚动的阴影,都让她想起迎新典礼上指尖暂停的那几秒。
那时的慌乱与此刻的悸动如出一辙,与雪山幻境毫无关联。
“这本的批注很有趣。”他递来《霍乱时期的爱情》,泛黄扉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凌元菁的指尖抚过“永远”二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马尔克斯式的顿悟。
当她数着他呼吸间隔猜测香水后调时,当她在文学社偷偷调整座位角度只为看清他镜片反光时,早该明白这副躯壳里苏醒的,是纯粹属于今生的爱意。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诊疗室的窗台,秦梧霖正在分析凌元菁的最新脑电波图:“θ波活跃区域转移到了前额叶皮层,说明你的情感认知已经脱离记忆投射区。”
凌元菁攥紧衣兜里的水晶蝴蝶项链。
金属棱角刺进掌心,她却想起另一个温度。
上周读书会散场时,高郁憬用冻红的手指替她系围巾,羊绒擦过锁骨引发的战栗。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秦梧霖撕下打印纸,“你现在对他的心动,和那些梦无关。不过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爸说两个月前他就开始要求强制催眠,试图封存梦里的记忆,虽然效果甚微,但是……”她停顿了一会再次开口“如果你真的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赶快和他谈谈。”
雪花在窗棂上拼出模糊的蝶形。
凌元菁抓起诊断书冲出门外,羊皮靴在积雪上踩出凌乱的音符。
文学院顶楼的天台上锁链早已锈蚀。
凌元菁喘着气推开门时,高郁憬正对着雪幕点燃今晚第七支烟,火星在苍白的指间明灭如垂死的蝶。
“诊疗记录我看了。”她将诊断书拍在积满雪的栏杆上,“你每周三编造出差借口,其实是去催眠遗忘我?”
烟灰簌簌落进雪地。
高郁憬的镜片彻底模糊:“我怕你像上次……”
“上次是上次!你看清楚,我现在站在这里发抖不是因为你像梦里的谁,而是因为……”
风雪吞没了后半句话。
但高郁憬看清了她的唇形,那比任何催眠师的指令都更摧枯拉朽的三个字,裹挟着两世记忆撞碎了他精心筑建的堤坝。
翌日琴房,凌元菁的指尖还残留着琴键的震颤。
那夜高郁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恳请她再弹一首《月光》。
“高教授请假了。”文学社的学妹递来假条,“说是去杭州参加研讨会。”
钢笔尖在请假日期上戳出黑洞,正是上周三诊疗室预约的时间。
凌元菁抓起羊绒外套冲出教室,雪地靴在文学院长廊踩出凌乱的鼓点。
秦梧霖拦在红砖楼前时,爬山虎的枯藤正将阴影烙在她脸上:“他今早注销了诊疗档案,让我转告你别再......”
“让开。”凌元菁的声音比雪还冷。
诊疗椅上的抓痕新添了血迹,废纸篓里堆满撕碎的记录。
凌元菁跪在地毯上拼凑残页,胶带粘起支离破碎的真相:“患者承认产生逾越伦理的情感”“自述不配享有幸福""要求加大催眠强度”.....
最刺眼的是张便签:“治愈方案:永久远离刺激源。”
高郁憬的公寓藏在老教授家属区最深处。
凌元菁叩门时,雪粒子正顺着领口往脊骨里钻。
猫眼里光亮明灭三次,门锁终于转动。
却是对门的退休教授:“小姑娘找高老师?他半个月前就搬去教师宿舍了。”
教师宿舍楼下的积雪淹到脚踝,值班大爷嚼着槟榔嘟囔:“303?前些天刚退租嘛!”槟榔汁溅在登记簿上,晕开了最新登记栏里锋利的字迹:即日起调任深圳分校。
凌元菁在地铁玻璃窗上呵出白雾,指尖无意识描画着无名指的痣。
对面车窗映出她通红的眼眶,与车厢广告屏上的香水海报重叠——雪松香调,禁忌之选。
手机突然震动,陈妤妤发来偷拍照:高郁憬正在校长办公室办理调职手续,修长的手指捏着档案袋,无名指上的创可贴渗着新鲜血渍。
“为什么连告别都不敢?”她在对话框里打下这句话,又逐字删除。
平安夜的教学楼空无一人。
凌元菁把围巾放进高郁憬的办公室时,发现了抽屉里的药瓶,抗抑郁药的说明书上写满批注,最新日期是昨天。
地上的铁盒里还有没烧完的病历。
“还要继续躲吗?”她对着黑暗中的身影开口。
高郁憬从书架后走出,指尖还夹着未点燃的烟:“我怕你想起……”
“我早就想起来了。”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水池边你手腕的温度,领带上的香水味,还有因你乱的心跳!”
火焰突然爆出噼啪巨响,高郁憬的白衬衫映成血红色。
他伸手去拉她却抓空,指尖悬在她泪痕纵横的脸侧:“我有罪......”
“你的罪不是爱我!”她拽住他欲缩回的手按在胸口,“是明明动心了还要假装圣人!”
高郁憬的肩胛骨在西装下绷紧,像张拉满的弓:“你该离我远点的。”
“凭什么?”她突然扯开高领毛衣,锁骨上蜿蜒的红痕刺破雪夜,“这是昨天你躲开我时撞到门框上留下的!”那道伤痕像条苏醒的赤蛇,盘踞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图书馆那次,你明明看到我摔倒,却转身去扶书架上的《雪国》!”
回忆在黑夜中显影。
昨夜琴房的《月光》第三乐章弹到最暴烈的章节时,凌元菁故意摔落琴谱。
高郁憬俯身去捡的瞬间,她伸手勾住他的领带结,却被他猛然推开。
后腰撞上琴凳的剧痛远不及他眼里的恐慌刺骨,那种仿佛触碰她会引发悲剧的恐惧。
此刻他抽出手面对着她,声音被窗外跑进来的风吹得支离破碎:“你分得清爱的是我还是记忆里的幻影吗?”
“那你呢?”她抓起围巾砸向他胸前,冰明明是轻飘飘的重量却仿佛击碎整个胸膛,“催眠删除的是对我的感情,还是对自己的恨意?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从始至终我都只有一个灵魂。”
“你总说怕重复悲剧,”她将脖子上的钥匙按在心口,“可你现在的逃避才是新……”
未尽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吻封缄。
凌元菁的指尖还停留在那把钥匙上,高郁憬的吻已落在她濡湿的睫毛。
月光穿过办公室的气窗,将他们的影子钉在门玻璃上,像一幅被曝光的古典油画。
门外的抽气声惊醒交叠的呼吸。
手机镜头反光刺破黑暗,走廊上散落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明天全校都会知道。”高郁憬的拇指擦过她泛红的眼尾,腕表秒针的走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凌元菁将额头抵在他跳动的颈动脉:“那就让他们知道,我等这个吻……等了整整两辈子。”
窗外,酝酿整晚的雪终于落下,温柔地覆盖了所有未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