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郁憬第一次听凌峰远提起女儿,是在十年前的酒局上。
“我家那丫头...”凌峰远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溅出的白酒在玻璃转台上画出蜿蜒的河,“昨儿把我乾隆年间的紫砂壶种了多肉!“红木椅被他笑得直颤,”还说什么古董也要呼吸。”
彼时的高郁憬正擦拭溅到袖口的酒渍,心想这暴发户的溺爱真是俗不可耐。
后来十年里,这句话成了他们之间的通关密语。
“我家那丫头...”
——在三十亿并购案流产的会议室,凌峰远突然掏出手机:“看看她写的《论自立》,全市中学生一等奖!”
——在洗胃后的病床上,男人挂着点滴炫耀:“丫头煮的醒酒汤,放了葛根和茯苓…”
——在凌母葬礼的香火缭绕中,他红肿着眼眶播放视频:“老太太生前最喜欢她弹的这段钢琴视频。”
四十多岁的凌峰远白手起家,从街头混混做到地产大亨,却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每次聚会,三句话不离他那宝贝女儿。
直到这个雨夜。
庆功宴的香槟塔映着水晶灯,凌峰远第无数次举起手机:“我家那丫头...”
照片里的少女趴在稿纸上熟睡,睫毛还沾着泪珠。
高郁憬的叉子突然戳破鹅肝酱,黑松露汁像极了那页被泪水晕开的稿纸底色。
“她把男主角写死了?”高郁憬听见自己问。
“可不是!”凌峰远握着手机大笑,“这傻丫头,自己写的剧情自己哭...”
“十几岁就会写小说了?真了不起。”高郁憬随口应和,却忍不住想象那个场景——少女在深夜为虚构的人物哭泣,单纯而热烈。
“何止会写,写得可好了!”凌峰远翻出几页照片,“这是她最近写的一个短篇,我偷偷拍下来的。老高,你不是文学系毕业的吗?给指点指点?”
高郁憬接过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故事讲述一只蝴蝶如何用尽一生等待另一只永远不会回来的蝴蝶,文字干净得不像是出自十六岁少女之手,却又带着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不管不顾的执着。
“写得真好。”高郁憬听见自己说,喉咙莫名发紧,“有种不顾一切的美。”
“是吧?”凌峰远得意地收回手机,“这丫头随她妈妈,心思细腻得很,可惜她妈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高郁憬知道,凌太太二十一岁生下元菁就难产离世,有了女儿的凌峰远拼命挣钱,却忽略了她,导致元菁比同龄人晚开口几年说话,所以也晚几年才念书,这也是凌峰远如此疼爱女儿的原因。
那天晚上,在给阳台的花浇水时,瞧着雪白的栀子花瓣,高郁憬莫名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女和她笔下的蝴蝶。高郁憬早已习惯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却突然被一段稚嫩的文字击中了心脏,又或许,是从无数句“我家那丫头”开始就埋下了种子。
第一次见到凌元菁,是在凌家的书房。
高郁憬去送一份合同,凌峰远不在,保姆让他在书房等候。
推开门时,阳光透过纱帘斑驳地洒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一个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蜷缩在那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听到声响,她抬起头,眼睛在认出他的瞬间亮了起来。
“您是高叔叔吧?爸爸经常提起您。”少女合上书站起身,动作轻盈得像只小猫,“我是凌元菁。”
高郁憬注意到她用着敬语“您”,礼貌中带着刻意的疏离。但那双眼睛出卖了她——太亮了,像是把所有好奇与探究都装了进去。
“你好。”我点头,保持着长辈应有的距离,“在看什么书?”
她举起手中的《挪威的森林》,高郁憬挑了挑眉“看得懂吗?”“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她歪着头,突然问,“高叔叔,你觉得直子为什么选择死亡?”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高郁憬愣了一下,通常十几岁的女孩应该关心明星八卦或流行歌曲,而不是一个虚构人物的生死抉择。
“也许因为她被困在了过去。”高郁憬斟酌着词句,“有些人就像蝴蝶,美丽却脆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变化。”
凌元菁的眼睛更亮了:“就像我写的那只等不到同伴的蝴蝶?”
“你爸爸给你讲过我的评价?”高郁憬有些惊讶。
“不只这样。"少女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这里有您的专访。我还知道您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曾经想当作家。”
高郁憬哑然失笑:“凌总真是…知无不言。”
“不是爸爸告诉我的。”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商业杂志,翻到某一页,“这里有您的专访。”
高郁憬接过杂志,看到自己西装革履的照片旁确实写着这些信息。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少女会去翻商业杂志,还记住了这些细节。
“为什么关注我?”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自恋。
凌元菁却坦然回答:“因为我想成为像您这样的人,既能写漂亮文字,又能在现实世界游刃有余。”她顿了顿,“而且,您长得像我想象中一个角色的样子。”
那一刻,高郁憬忽然理解了凌远峰为何如此骄傲。他的女儿像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纯净中闪烁着惊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