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郑浑胡闹不务正业,偶尔干点欺负人的事情,但其本质确实不坏。
充其量也就是个熊孩子罢了。
但现在的熊孩子已经长大了。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郑浑以前那些跳脱的,轻佻的,随意的很多心态,都已经不复了。
现在的他就特别珍惜,当下所能拥有的一切。
树林里,郑浑骑马奔驰,手里的弓箭几次瞄准的猎物,但射中率却都不高,反观他身边那个总被众人说是游手好闲,窝窝囊囊的男人,却每次都是箭无虚发。
不止如此,他还在山里猎到了一只红狐幼崽,是未伤皮毛,就将这红狐幼崽给捉了回来,亲手递给郑浑怀里。
郑浑怔住,人都傻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父亲居然还这么厉害,这样的身手莫说是去什么锦衣卫巡捕司,就是上阵杀敌都不为过。
可偏偏他全都藏了起来,就安于京城,做一个受人非议的纨绔国公。
抱着怀里的红狐幼崽,郑浑指尖发紧,胸口也紧紧收着。
“爹,你这样……就没后悔过吗?”
郑温书怔了一下,顿时有些好笑:“后悔什么?”
郑浑动了动唇,似有些不好明说。
郑温书莞尔一笑,直接说:“后悔为何没像谢城安那般上阵杀敌,名扬天下吗?呵,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郑浑怔住,有些不懂他父亲怎么是这个反应。
摇着头笑叹两声,郑温书牵着马,继续缓缓前行,郑浑盯着他的背影想了想,便将那红狐幼崽往怀里按了按。他掌心冰凉,用力按下的时候却似有荧光闪过,原本在他怀里还有些想要挣扎与警惕的红狐幼崽忽地变得安静下来。
小家伙仰起头,怔怔地朝郑浑望去。郑浑莞尔一笑,顺着它身上的皮毛又摸一下,就乖乖地趴他怀里不闹腾了。
“很多事我与你说不明白,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但求问心无愧便是,只是……”郑温书忽地停下脚步,那背影似乎也多了几分黯然:“只是而今……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了。”
郑浑心里发紧,有些疼痛,可他面上却不显露,反而还笑了笑、
“我其实也没什么,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以前在京城里连那些个皇子都要让我几分,谁能比我潇洒啊……”
郑温书没有接话,只垂了头低声一笑。
郑浑忽地拍他的肩膀:“行了,小时候你就不怎么管我,现在也不用来这里跟我悲伤秋怀,我都习惯没人拘着的日子了,真的特逍遥自在,你要是跟我搞那些,不如一会猎头孔雀给我,听说孔雀的尾巴特别好看,我还没见过呢。”
“好,我带你去猎孔雀。”郑温书翻身上了马背,扬起笑意的脸上全然不见半点黯然:“孔雀在围场靠中心的地方,那里有不少,我带你去薅一把孔雀的尾巴出来给你做个帽子。”
“可别,那尾巴拿在手上做把扇子就行,我以后虽然不成亲了,但也不想头顶绿油油的。”
郑温书怔了一下,不禁扬声笑了出来。
他应了一声好,领着郑浑就潮河围场中心那边的位置策马而去。
郑温书带着他去抓孔雀薅孔雀翎去了,父子两人闹的那孔雀群惊慌失措四处乱飞,他们这只孔雀扒两根毛,那只孔雀再拔两根,完全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这样的时光对郑浑来说,很惬意也是很珍贵的。
在父子两人在围场里闹过,回来后,郑温书寻了材质,就开始将他们薅回来的孔雀翎制成折扇。
院子里,郑浑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将那些孔雀翎仔细打磨,编制,又再合成,经不住与他说起了许多的话来。
全都是在叮嘱他,以后要跟自己母亲好好扶持,恩爱相互,不求他们有多么风光无限,只要他们平安顺遂就行。
明明就是个需要被人管教的年纪,却反而说教起了自己父亲。
郑温书听得心里贴烫,却止不住地有些发疼,忍不了时,他就佯装生气,一巴掌给郑浑脑门拍去。
可是那触手冰凉的感觉,却更如同一把尖刀,扎得郑温书心口千疮百孔。
他说不出话来,逼红了眼角,将所有没办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全都灌注在这把孔雀折扇里面。
这父子两人的相处,谢言之没去打扰,他就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客房,拿了纸笔一笔一划地练子。
时辰渐晚,月上西头。
终于,谢言之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惊呼。
“爹,你这手艺完全不输给那些大家啊,以后就算你不当国公爷了,凭着你这手艺,完全可以去接点私活,养活自己的啊。”这是郑浑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欢喜,也十分欠揍。
跟着传来的是郑温书的笑骂:“你这小子,就不能盼着我好一些?我那国公府可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哪用得着我去接这私活。”
“说得也是,不过你坦白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做这些玩意,去哄女孩子的芳心,不然你能怎么做得这么好?”
“嗨,你这小子欠揍了吧。”
再传来的,就是那边父子两个笑骂的声音。
谢言之听着也不禁摇头,可随即他就垂了眼睑,眸中似有湿意。
说是郑浑如今的情况挺惨,可谢言之却十分的羡慕与他。
至少他双亲都在,家人无虞。
而自己呢?
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四分五裂,身边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受了摧残,还无法开口说话的二哥。
这辈子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能听父亲再骂自己一句臭小子了……
想到此,谢言之不禁用力闭眼吸了口气,他原本拿在指尖的笔也无意识地脱落,毛笔滚过桌面,落地上,乌黑的墨迹沾染在地面,像是被人无形勾出的枝干。
谢言之缓了缓情绪,转身弯腰去捡毛笔,可一只大手突然伸来,先他一步,将毛笔拾起。
抬头一看,陆淮商风尘仆仆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特意过来陪你的。”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谢言之笑着,从他手中取回毛笔,放到笔架山上。
陆淮商径直站到桌边,眸光看到桌上最后一排的字迹。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谢言之忽地将纸张抽走,若无其事地把它卷了起来。陆淮商看着呼吸也是微微发紧。
他知道谢言之想起他爹娘了。
可这件事陆淮商没有确切的消息,也不敢妄然让他知道。
很多事,没有希望才不会变得更加绝望。
无声地暗暗吸一口气,陆淮商将谢言之拉进怀里,在谢言之下意识地想推他,陆淮商先发制人,扣着他的后脑吻了下去。这突然而来的碰触,让心情不愈的谢言之下意识地想躲,却反被陆淮商给压在桌上,他指尖按在砚台里面,打翻了墨汁,连着一旁的笔架山都被掀翻,毛笔沿着桌面滚落在地上,开出了一朵黑色墨花。
松开时,两人气息以乱,身下人那被采摘过的唇也红润得仿佛似能滴水水来,乱人心神。
陆淮商瞧着,没控制住又轻轻闻了一下,他埋下头,贴在谢言之的耳边哑了声音。
“等京城事了,我们去加州城外走走吧。”
加州城外,那是谢城安战亡的地方。
谢言之心里狠狠一紧,轻颤了声音轻轻地应了声好。
时光飞逝,转眼子时已经到了眼前。
出门前,谢言之换下了刚才被揉得皱褶的衣衫,他穿着一身月牙长衣,外头披了一件搭着毛领的披风,整个人站在月影之下,清冷的似误入凡尘的仙人弟子。
郑浑也是一身白裳,额心的一抹红印耀目至极,他与谢言之的身形一模一样,但气质迥异,容颜也跟着起了几分变化。
却还是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的相似。
此刻他们两人,与陆淮商跟郑温书,都在这围场里搭建的小型祭台上。
祭台上的八个方位都点上了一盏特制的莲花灯,上面插上了卷云锦旗。中央摆放着供桌香炉,以及焚烧的火盆。
眼看着时辰已是子时,郑温书压抑着情绪缓缓吸一口气。
他将供台上的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决议书,后退两步跪了下去,朝着东方深深叩头。
晚风吹来,拂过郑浑与谢言之的身体,撩得两人衣角翻飞,也吹得郑浑浑身冰凉,感觉不到丁点的温度。
忽地,身边一直温热的手握住了郑浑的手,给他这冷冰冰的身体,输送着仅有的点点温热。郑浑怔愣,下意识地朝谢言之看去。谢言之盯着郑温书的身影,忽地扭头朝郑浑看去,他眸光清明,里面透着坚毅温柔,虽然没有开口,但却仿佛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心里莫名地发紧,郑浑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握住谢言之的手,抓住这仅有的点点温热。
祭台上,郑温书叩拜完,站起身来,他拿过手里的决义书打开,眸光似泛着水雾一般,再次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眼角不受控制地有些泛红,郑温书拿着决义书,捏得指尖已经泛白。
“恭请皇天后土,今夜我郑温书,舍郑浑断恩情绝情意斩父缘,断母子恩,今后我与芳华县主与郑浑不论阳间阴事,都再无半点关系,请万千神明作证共鉴!”
决义书甩进火盆里,不过眨眼就叫大火吞噬。
整个夜空月明星疏,气候微凉,却是在此刻,忽地旱天惊雷,似在几人的耳边炸响了一半。
这动静,让郑浑更加用力的抓住了谢言之的手,谢言之微微往前半步,挡住郑浑的身影,可很快的,有个更高大的身影,挡在他与郑浑的前面。
是特意赶过来的陆淮商。
他穿着一身藏来,披着披风的身影显得高大威仪。给足了身后两人的安全感。
雷声不停,风吹得更大。
点点闪电忽地穿梭在云层之间,好像随时都有落下的征兆。
郑温书站在祭台上不明这是什么情况,他忽地甩袖迎风而战,整张脸凛冽逼人。
“郑浑虽为人子但我夫妻二人却没有好好的尽过为人父母之责!他舍父母是为不孝天理不容,那就让我来舍他!司徒海棠造下的罪业,我为人夫理应同担!绝无可能叫无辜之人为她受累!天若要罚放过郑浑冲我来便是!!!”
轰隆!!!
一声巨响,伴随着突然落下的闪电炸得祭台周边,也让陆淮商猛然一个转身,护着身后的两人。
霎时间,三人的身影都被震得砸飞出去。
谢言之被陆淮商抱着,两人坠落在地,郑浑却是在飞出去的那瞬间,忽然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至极,他下意识地旋身,却忽地在半空稳住了身形。
然而低头时,郑浑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又变回了透明的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也跟着怔住了。
“浑儿,你……”祭台上,郑温书爬起身来,擦去嘴角的血迹。
谢言之人摔在地上,虽然被陆淮商护着卸掉了大半的撞击,却依旧还是难受地皱起了眉,他惨白了脸色忙朝寻找郑浑的身影,却发现郑浑之前已经实体的身体居然又变成了透明的模样。
且居然还缓缓朝着高处而上。
“郑浑……”谢言之起身想抓住他。
“我想,我时间应该到了。”
郑浑忽地开口,眸光看着地上的几人,他透明的身体,额头上的那一抹却发着妖艳的光。
“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了,你对他可一定要比对我更加上心才好。”
郑浑在交代着最后的话。
郑温书眼角已湿,却依旧一脸当年温和,他眸里藏着倔强,完全不允许那些湿气化成水珠。
“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道。”郑浑也是迷茫的,但是他想起了青枫道长:“若是有缘,也许还能再见吧。”
郑温书抿紧了唇,眼里的希翼最终全都化成了不舍。
郑浑转眼看向一直将谢言之护着的人,又笑了笑。
“表哥,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了,你对三哥要好好的才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会回来再见三哥的,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就让青枫道长一起带他离开”
陆淮商吸了口气,用力抓住谢言之的手。
“以前,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腔情意。”
郑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