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杨么在义父门前,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内的熟悉面孔。
“大哥,这事是我惹出来的,让我先说。”推门之前。杨么认真说道,马元良不置可否。
甫一进屋,杨么稽首在地,脑袋扣得脆响:“义父,此事全赖杨么个人独断专行,二姐本不愿回来,唯恐给义父招祸,是我硬生生把她绑回来的!”
杨么抬起头,眼中满含乞求之色:“此事千错万错都在我,愿义父秉公处理,仍以马元良为使,将杨么的头颅带给徐雁归,已成义父大计。”
说完,又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
钟执本举杯欲饮,盛怒之下,竟把满杯热汤悉数泼下。滚烫的茶水顺流而下,将少女柔嫩的皮肤烫出道道红痕,但杨么未哼一声,仍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
“杨么”钟执抓起杨么的下颌,令其与之抬头对视,散落在乌发间的茶叶掉到地上:“你真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还请义父成全!”若是从前,直面暴怒到了极点的钟执,杨么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不能自己。
但此刻,她心中却毫无波澜,甚至从对方的怒火中,窥得了一丝虚弱。
那个强大的、不可一世的钟执也会虚弱吗?
“幺妹”钟执放开手,语调兀地变得和缓,指腹爱怜地抚摸被烫红的肌肤:“你当真认为义父是为了惩罚谁吗?”
白衣老者起身,背着双手在屋内踱步:“你二人可知接下来是什么时间?”
不等杨么和马元良回答,钟执自问自答:“是春耕。”
“吾等于去年夏末在洞庭湖起事,响应者众多,能推进到此,全赖这群执耒渔樵的支持,却因此耽误了乡亲们的秋收,老夫心中有愧啊!若是再耽误春耕,余粮又尽,造成易子相食,析骸以爨的局面,更是万死不能抵其过。”
“行伍之事,你二人更清楚,你们说说,若攻打江陵腹背受敌,是不是会耗个一年半载,届时如何保证春耕顺利进行?
“相反,若得江陵,徐雁归等背信弃义、数典忘祖之辈,下场只是瓮中捉鳖罢了,自可徐徐图之。”
“人固有一死,或终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夫并不是为了惩罚谁。我是问梅的父亲,看着她长大出嫁生子,难道我不心疼吗?但眼下只有问梅能拯救天下苍生,不管是你杨么,还是马元良,都不行!”
杨么沉默了,她觉得义父说的不对,可又说不出不对在什么地方。
一边是“长姐如母”的二姐,一边是死了这么多兄弟才换得的机会,哪一头她都无法舍弃。
杨么的目光停留在案几上的茶杯,过去在斋堂,义父用的是粗瓷制的,因为用得久了,免不了坑坑洼洼,杯沿有豁口,一不小心就被割嘴。
但眼前的瓷杯,应该是前知州大人随着这座宅邸一起留下来的存货,釉色洁白如雪,胎质轻薄细腻,口沿无釉,镶金银扣,杯身的双鱼图案,活灵活现,跃然杯上。
义父变了。
杨么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随即又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否定义父的话找借口。
如果程娘子能解答她的困惑就好了。
“义父!”马元良开口欲言,却径直被钟执打断:
“元亮,你说你愿继承我的衣钵,以洁净之身侍奉摩尼尊者,我一向也最为器重你,难道这些都是你的权宜之计吗?”
马元良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前知州府上偏安一隅的小屋,也在进行一场夜谈。
“你说今日归来的李子义,在钟执收养的义子女里排行第十,却成了荆湖北路经略使林鼎的人。此次回来是替林鼎做说客,以高官厚禄招安钟执?”
“臣亲耳所闻。”
“但钟执反倒命李子义传话,让林鼎假意抵抗,实则献出江陵,携家眷和金银细软撤出,既成全其美名,对官家有个交代,也能彻底了断旧事。”
“殿下明断。”
“江陵城坚池固,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桩所谓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能令一路经略使言听计从?郦卿可探得线索?”
“那二人谈话极为隐蔽,臣只窥得只言片语,说是若林鼎有意,攻打江陵城之前,钟执自会献出诚意。臣推测,钟执既然能带在身边,想必这‘筹码’体积甚小,没准是书信或者什么小物件,而且可能还不止一样东西。”
郦青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但正因如此,想找到这个所谓的“筹码”,无异于大海捞针。
“如此这般,其人杀女,不过是为了立威罢了。气量狭小还想玩弄权术,手段倒甚是阴险。”卧在榻上的赵明冷笑道:“不过钟执失了人心,对我们来说却说是好事。”
他陷入了沉思,随手将文书在被子上摊开,这是郦青找遍了各州县留存的档案,汇总而来关于林鼎的信息。
林鼎,定州人,元绍五年进士,初任武陵县县令。
男人伸出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摩挲着“定州”二字,突兀地吟了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郦青正疑惑时,领导问了一道送命题:
“送给林宪台的信,他回复了吗?”
郦青冷汗涔涔,斟酌再三,还是说不出口,赵明喟叹:“郦卿,你直说便是。”
“林鼎那厮,竟直接将信烧了,还把送信的人砍了脑袋,当众斥责‘康王已殉国,何人敢假冒皇家?’”堂堂前禁军八十万郦教头,一句话说的战战兢兢,浑身冒汗。
赵明并未发怒,平静地继续发问:“东京那边的回信呢?”
“还在路上。”
“汴梁城内情况如何?”
又是一道送命题,郦青硬着头皮,平铺直叙:“奚人东、西二军,皆已汇集至城下,道宗皇帝忧心国事,身体抱恙,将皇位禅让给了定王殿下。”
定王就是赵明被废后,道宗皇帝立的新太子。
赵明神情丝毫未变,甚至带着一种“官家轻佻如斯,作甚么妖都不奇怪”的笃定,但是这种笃定很快又变成疑惑:“汴梁既已被围成一个铁桶,父皇所意为何?”
妄议皇家可是大不敬啊!郦青的浑身冷汗变成热气蒸腾,他怎么猜得到,道宗皇帝脑子会如何抽抽。
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帝都为异族所破,奚人难道会放过任何一个柴家人吗?怕不是连女眷、婴儿和祖坟都不会放过吧,现在退休有什么用?
一名不请自入的访客拯救了郦青。
杨么带着满身的寒意推门而入,她两手都拎着酒瓶,喝的醉醺醺的,两眼发直:“欸,老郦你也在啊?”
“大都统离开前的嘱咐,岂敢辜负?”对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尴尬的时间出现在赵明屋中,郦青丝毫不慌,早有准备。
杨么想起自己临行前,因为小女儿忸怩作态,不敢向赵明辞行,恰好碰到郦青,便随口叮嘱了几句。
没想到郦青此人,面冷心热竟把自己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么晚了还在鞍前马后的照顾,顿时有几分得意。
她杨么是五军大都统,也有令行禁止的的得力手下了。
可是她都成五军大都统了,为什么还是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呢?
随即此人打了个酒嗝,嘴角噙起的一抹得意的笑,还未舒展,就瘪了下去。
“元戎,你终于来见我了。”一个声音幽幽道。
他本以为是逢场作戏,对方不请自入,还担忧如何不露声色的把被子上的文书藏起来。可对方进屋后,目光一次也没落到他身上,又满心酸楚。
一阵冷风随着未关严实的门缝潜入,斜依在榻的病秧子剧烈咳嗽,烛火摇曳下,脸色惨白如冷玉,犹比病弱西子,更令人怜爱三分。
杨么急于上前查看,却喝多了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到地上,酒瓶也摔碎了。
其人呆呆愣在原地,接着竟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像个被抛弃的幼童。
赵明心知此女在甩酒疯,他一向也最讨厌人发酒疯,有禁军勋贵之子在当值时酒后失态,无论其父如何不顾文人骚客的矜持,下跪苦苦哀求,他还是把人推出去斩了。
可在这个女土匪面前,他所有的原则都在缴械投降。
赵明下炕,将杨么揽进怀里,洁癖的男人任由眼泪和鼻涕将前襟沾湿。
他静静地听着杨么不成章法的胡言乱语,只是如同给婴儿顺气般,规律地拍打着几乎要哭断气的少女的后背,竟然听懂了前因后果。
“元戎,若是有一根绳子,一头吊着一人,另一头吊着五人,绳子即将断了,你会砍断哪一边?”赵明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杨么却难得秒懂:“你的圣人夫子们,又作何解呢?”
“若是法家,‘不务德而务法’。”
“没有法呢?”
“那边是‘法自君出’。”
杨么蹙眉,如果她能不假思索地跟随钟执的命令,此刻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赵明继续:“若是墨家,则言‘杀一人以存天下’。”
真的要杀二姐以存天下吗?可其他人的痛苦之总和,于她杨么而言,加起来也抵不过失去二姐。
杨么为她的狭隘而感到羞愧,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子曰’怎么说?”少女几乎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焦急。
“因为‘亲亲之爱’,所以最先救亲近之人。”
“因为‘以术害仁’,所以不能砍断绳子。”
“因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所以救人绝不应以害人的方式。”
杨么眼前一亮,几乎要高呼今后我就是忠实的儒家信徒了,男人的眼神蓦地温柔如水: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赵某必能给这个想法一个合理的解释。”
杨么的脸霎时间羞得通红,几日前那种一对上眼就会心慌意乱、不能自己的悸动又浮出水面,赵明拍打背部的手指,明明隔着好几层厚重的冬衣,却如烙铁般灼热。
“我想好了”少女蹭得一下从怀抱钟挣脱,如木偶般同手同脚走到门边才敢回头:“我要赶紧去找二姐。”
那种失而复得又失去的焦急,让素来冷静的男人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来得及抵住门框,恰巧变成了将少女圈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我和你同去。”
比杨么高了足足一个头的男人低头,柔软的嘴唇不慎蹭过她的耳朵,杨么感觉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火辣辣的,不由得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身子都酥软了。
她低低得应了。
这注定将是一个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