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世界是空洞的。乌缇娜在这空洞而无依的世界里飘荡,找不到地方停驻,终于在沉重的疲惫中,一头撞入清醒的心神......
她缓慢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颠倒的天地。铁窗外的天空泛着红光,地上的血已经干涸,后背的痛楚令她想起昨夜的惨烈......
痛楚已然不似昨夜那般凶猛,但更多了一种皮肉粘连的不适感。断脊之刑不会致命,反而会快速痊愈,然后在施刑处留下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伤痕。这种酷刑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侮辱,用终身的伤痕侮辱受刑人一生——断脊之犬,终生下贱。
她的罪名是背叛,用“断脊之犬”为她冠名,恰如其分。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脖子上的法力束缚没有了,经过一夜的休息,她恢复了微末的法力,虽远不能与人作战,但为自己提供些便利,勉强可行。
于是她塑出一面矩形的冰镜,不算太大,但照个半身也算够了。
后背早已没有衣物遮挡,她慢慢转过身去,清清楚楚地看到镜子上,裸露在空气中的脊背,爬满了千沟万壑......
她没有动容,只木着一张脸,凝出一把锐利的冰刃。然后闭上眼,操纵这柄利刃凭空划动,将背上千沟万壑的皮肉,一片一片削下......
她不信,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还除不掉那伤痕。
本已干涸的血迹,重又淋上了浓厚的一层鲜血。鲜血叠鲜血,彼此相溶;剧痛叠剧痛,彼此撕扯;怨恨叠怨恨,彼此万劫不复......
她清清醒醒地历经难以形容的凌迟之痛,清清楚楚地数着自己割了多少刀,终于将整个后背割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即使是面目全非,丑陋至极,她也不要断脊之刑的伤痕!即使身死,她也不要这样的侮辱!
最后一刀割完,一共三百零九刀。她再无力支撑,冰刃落下,人也晕倒在地。
不知晕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光依旧。她扶着沉甸甸的脑袋,从地上爬起,第一个念头就是望向那面冰镜……
冰镜中,消瘦的脊背一片墨青色——千沟万壑依旧……
纵她是个冷静至极的人,此刻也再无法控制情绪。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拾起地上的冰刃,猛地砸向那面冰镜。
寒冰爆碎的巨响,替代了她的嘶吼。她在冰镜碎片中看着破碎的自己,疯狂地将最后的碎片砸个稀烂,一下,一下,一下......直至筋疲力尽。
她终于停了手,喘着气,不住地颤抖......
牢房外异响传来,她麻木得做不出反应,直到外头的人隔着栅栏丢了一团黑色的东西到她身旁。
她转头看着那东西——是一团厚重的长发!她抬头,维络远远隔着栅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底燃起,她低头翻看这团头发,刚翻两下,满手血腥。这团长发竟连着完整的头皮!这是连皮带发,被人生剥下来的“战利品”,维络的“战利品”!
乌缇娜方愣住,只听地上当啷一声,一个金属制的东西,从这团黑发中掉落地上。她拾起那个东西,惊得心脏停跳——那是一个波浪形的头冠,是她昔年赠予麾下首将希苑的法器!这团连着头皮的被血濡湿的长发,是希苑的!
她忘了呼吸,她已经无法呼吸。牢门外的刽子手,杀了多少瀚澜宫将士,用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手段,才给她看这冰山一角的“战利品”......
“希苑......希苑......”乌缇娜止不住地喃喃。
希苑是她从魔界遥远的湖泊中带回瀚澜宫的,起初法力不济,她便赠此发冠助她修行。后来她功力大成,位及首将,不再需要这法器,却还是终日戴着。
她颤抖着,比受刑还要强烈的痛楚钻进心脏最深处,痛得她佝起身子,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掉落,尚未分辨,却听外头维络开口:“乌缇娜,你还不肯招供么?”
乌缇娜抬起头,从一片水幕似的扭曲模糊中,看清维络那张可憎的脸。
她声音沙哑:“如今才来逼供......你要的哪里是什么供词,你要的不过是折磨我,折磨我宫中满门将士!”
维络倚在栅栏上,看着乌缇娜,笑道:“乌缇娜,算你御下有方。我用尽了一切手段,他们所有人,无一人招认。其实只要他们中有一人点头,我便也不需你的供词了。因为麾下将士的供词,是最好的罪证。所以啊,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再来找你要供词。当然我也知道,这一趟我是白跑。不过无妨,魔圣允诺过,若实在没有供词,也于定罪无碍。但我作为这戮阁的主人,受魔圣信任,不能不尽力而为。”她突然蹲下身,扬眉道:“一切都是魔圣的命令。要怪,就怪你实在太特殊,太特殊......”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对吗?”四年后的乌缇娜,又一次瞬也不瞬地盯入维络的双眼。
被钉在椅子上的维络,声音沙哑:“一切都是魔圣的命令!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就像从前的你那样!”
“所以啊,我会杀了刹荼恩,在此之前,我也会把你和你的职责,一并摧毁!”她将维络生生从钉子上拽起,在她的惨叫中,将她甩到殿堂中央的地上。
维络整个人翻滚出五尺之远,在乌缇娜步步接近的脚步声中挣扎着后退,颤声道:“你杀了我,就永远别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蒙冤的!”
她听得乌缇娜的脚步声顿停,又听得一阵风声,乌缇娜已至她跟前,拽起她的衣领,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逼供的吗?若我还能逼供,说明你还有活下去的可能。但我根本不需要你亲口告诉我任何事!”
乌缇娜手指捻起一道光,怼着维络空洞的眼眶,利刺般照射进去。一种脑浆沸腾的痛觉在维络颅中爆发,她尖叫着挣扎,被乌缇娜一把捂住嘴,将头死死按在地上。那道光不断深入,维络觉得自己的脑子要被绞碎了,挣扎更加剧烈。乌缇娜口中念诀,十二根冰锥从天而降,洞穿她四肢各个关节,她便再不能挣扎一下!
“原来,你是个两姓家奴。”
耀眼的光芒中,乌缇娜看见了维络的所有记忆。
原来,维络不止是魔圣刹荼恩的部下,同时也替魂魔挲戮卖命。不止如此,从一万年前开始,魔界逐渐被挲戮的势力蚕食。他凭借附身之法为所欲为,暗中震慑和吸纳了诸多魔徒,十宫十主有其半为其所用,至乌缇娜诞生时,刹荼恩手中的魔界江山已失七成,就连被他视为“第三只手”的维络,也因挲戮承诺给予统辖十宫的权力而倒戈。所以,乌缇娜真正的身份,她早就知道。但她并未真正信任挲戮,所以在瀚澜宫的事上,她一面照挲戮所言,执行处死所有人的命令,一面听从刹荼恩的指挥,给乌缇娜一人留下活路,加上她本性的嫉妒和残暴,才有了如此惨剧。
“要怪,就怪你实在太特殊,太特殊......”地牢中的维络说完这话不久,就宣读了魔圣对乌缇娜的判决——“瀚澜宫水魔主令使乌缇娜,残杀同族,暗通神界,意图谋反,着贬谪人界,永世无回!”
彼时的乌缇娜,无力地趴在地上,牢门外站立的维络,就像从天上降灾于她。她抬起一双贮满杀气的眼眸,直瞪瞪地看着牢门外的人。
那时,她深蓝色的双瞳中,仇恨的锋芒逼得维络不能直视。直到现在,维络仍为当年的记忆感到恐惧。而那逼人的锋芒,如今也仍在乌缇娜眼中闪烁,同样直刺维络黑洞洞的眼眶......
“乌缇娜......”许久不出声的维络,虚弱地笑了,“你就算杀了我,杀了魔圣,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你仍然是个怪物。一个不属于三界任何一类的杂种......哈哈哈......”她的嘴大张着喘气,笑得放肆。
乌缇娜不动声色,任她说完。
她笑着,喘着,“你......你有魔的身体,却有人类和天神的魂魄,哈哈哈......你有他们那样,可笑的,所谓的‘情义’。你......你和神界的风神,简直是三界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可是你这样的怪物,只有死才是属于你的归宿!因为你,瀚澜宫被血洗,同样还会因为你,风神将死无葬身之地!只要你还存在!!!”
她越说越恶毒,近乎诅咒。
乌缇娜面不改色,亦不争辩,只一字字道:“你以为,这番愚蠢的说法,能让我难堪,逼我痛苦?还是你以为,临死前这般挣扎,能减轻你的痛苦?”
说完,她不再言语,手中多了一个药瓶,瓶口敞开。
维络闻得出那瓶子里的药水,正是断脊之刑所用的噬骨水。她整个人一哆嗦,巨大的悚惧堵住了嘴,再说不出话来。
乌缇娜一点点倾斜瓶子,将满满一瓶噬骨水,全部倾入维络空洞的两个眼眶里......
血云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那声音逐渐扭曲,伴随着维络的大脑被烧灼的滋滋声,一边扭曲,一边起伏……
半个时辰后,乌缇娜走出血云台,满身浴血。残留在血云台里的,是一具被钉满冰柱的尸首。她的头皮已被完整地剥离,连着墨绿色的头发被丢弃在一旁。她的四肢露出森森白骨,皮肉则像花瓣一样绽开,平摊在白骨下。
她身下的血,像红色的地毯,铺满了殿中一大片地方,仍汩汩地淌向更远的地方……
这具尸首无疑就是维络。
乌缇娜走下长长的,长长的殿前阶,一步比一步缓慢,终于止步,满目悲怆。戮阁的十八重楼在她身后矗立,瀚澜宫的十万冤魂在她身后悲鸣。她望向血雨连绵的天空,闭上眼,任鲜红的雨水落在她的双颊。这血雨,似在代她哭泣,而她,则代这血雨复仇。
她睁眼,一挥手,身后的十八重楼阁,瞬间坍塌,轰鸣声中,碎石粉碎成尘,似漫天飞雪,笼罩了这方天地。须臾,戮阁已成一座高高隆起的尘山,似一座壮观的坟。
悚棘山,魔界第二高的山。山如其名,遍布荆棘,令人悚惧。
山顶最高处,是荆棘遍布的顶峰。荆棘丛中,扎着八个头颅。他们分别是风、雷、金、木、土、魇、心、毒八大主令使。
乌缇娜双足点在最高的一枝荆棘上,注视着脚下的八颗头颅。
头颅外就是悬崖,崖下就是整个魔界。乌缇娜远目眺望——魔界火光四起,已不见一砖一瓦,只剩尘沙混着石砾,东一堆,西一堆地四下散落。
乌缇娜仔细数了数,沙石堆的数量,和魔界的宫殿总数等同——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海底的瀚澜宫,和火山中的炽焰殿。
突然,她身后一阵火光,烙炟的术法将整个山头的荆棘瞬间烧光。
七万妖兽,三万炎魔将士,在点点火星中,占了整个山头。
荆棘丛只剩乌缇娜脚下的那一片。她在荆棘丛中回头,听烙炟抱拳道:“禀报水魔主,任务完成。界内十宫八主、各级魔徒、各使役魔,已尽数歼灭!我方十万妖魔,无一死伤!请水魔主示下!”
“抱歉,烙炟。”乌缇娜道,“要你们亲手毁了自己的家园......”
烙炟坦然一笑:“水魔主,宫殿不过是冰冷的砖瓦,不是家园。只要我们三万将士还活着,那么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园!”
乌缇娜动容道:“我乌缇娜,不枉曾与伽美洛同族一场......但眼下我还有一个要求。”
烙炟道:“水魔主但说无妨。”
乌缇娜道:“若论安身,我料想你们不会选择神界。所以,若你们选择了人间,答应我,莫要滥杀凡人。”
烙炟不解:“水魔主何出此言?杀了我们魔主的,不正是人类吗?”
“杀了伽美洛的人,我已杀了。现在的人间,于你我而言不过白纸一张。若是无事生非,神界必然倾力讨伐。而炎魔军人数再多,也多不过神界各门兵将。”
烙炟闻言点头:“水魔主所言极是。我会督导全军,安分守己,以安身立命。”他顿了顿,又道:“只是那些妖兽......他们就未必如此明理了。”
“他们原本就属于人界。我未下凡时,他们就已存在了数千年,甚至更久。所以,人间是他们的家园。即使没有混元石,自古以来,人类也都有办法克制他们。他们与人类,早已有了生存上的平衡。”
“水魔主......似乎有意想要保护人类。”
乌缇娜摇头,看着他道:“我护的不是人类。”说罢便不再言语。
她护的不是人类。她护的是人间。是容得下她与沐风有过一段时光的人间——一段她至今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绝不愿遗忘和背叛的时光。若说如今她这个人还有什么软肋,也只有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