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阁永远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这里是魔族刽子手维络的殿阁,也是世间所有酷刑的集大成之地。十八重楼阁彼此相连,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形似悬崖之底密布的荆棘丛。
魔界没有白昼,戮阁没有晴空。天上落下的,是绵绵不断的血雨,永无尽时。那是无数枉死冤魂作的祟,雨声淅沥并不刺耳,却已是他们最后声嘶力竭的控诉。
乌缇娜在这血雨中,一步步走上长长的殿前长阶。长阶的尽头黑雾缭绕,戮阁主殿的门匾上,“血云台”三个红色的大字就在这黑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妖异非常。
她的双脚一级一级向上走着,过往的记忆,就像空中的血雨,止不住地涌出......
按照人间的历法,她被逐出魔界已过了四年。四年前,她打了场败仗,败于风神沐风。那是一场关键的战役,胜者可以占领神魔两界的界山,风云山,从此居高临下,占据今后一切战争的绝对优势。可偏是这场仗,魔族输了。其中缘由,乌缇娜至今不明。她只记得胜券在握时,神界的敌人瞬间多出百倍,排山倒海的攻势令他们应接不暇,筋疲力尽,终于反败为胜,令水魔军不得不撤退。
当时她被神界的战术隔绝于水魔军大部队之外,用了五个时辰独力突围,终于破阵,施法将大军带回瀚澜宫。
反常的是,她刚踏入瀚澜宫的大门,即刻又有战令,命她出征夺下神界南面的界河。她心中疑窦丛生。早在突围初始时,她就已命报信的使役魔回魔界通报战况,魔圣不可能不知道,眼下瀚澜宫大败,所有兵卒疲惫已极,根本无力再战。魔界并非只有她麾下这一支战力,神界南面的界河并非那么难攻,也没有太高的战略价值,刹荼恩大可另派他人,且不说其他主令使,伽美洛的火系法术就比她更适合这场战斗,他又何必下这必败的战令?
但瀚澜宫一向有令即征,如今这情势,令她闻到了阴谋的味道。魔界有人在对她,甚至是对整个瀚澜宫下黑手。她本想出门去找刹荼恩,怎料还没走出宫门,就一个趔趄栽倒在门槛上。
五个时辰的独力拉锯战,已经把她的精力耗至枯竭,带兵瞬移回宫的施法,又彻底透支了她剩余的法力。这一栽,她竟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再能睁开时,她已在自己寝殿后的凝渊潭底,隐约回忆起是首将希苑照她从前的吩咐,将她抛入水中。
然而潭底的魇山冰髓尚未将她的伤势疗愈,水面外就传来可怕的巨响,一阵一阵,无休无止,随即有激烈的震动传到水底,她被荡漾的水波彻底唤醒,冲出水面,落地瞬间,风、雷、金、木、土、魇、心、毒八大主令使人手一支长矛,对准了她的咽喉。
她看着从天而降的刽子手维络,终于知道先前那反常的战令,藏着怎样的阴谋。
潭外的宫殿黑暗而寂静,像地狱里的荒屋。她怒从心来,方要开口,八条长矛发射出绿色的光束,箍紧她的脖子,像栓狗链一样......
乌缇娜踏上血云台前的最后一级石阶,无声无息,右手食指在大门上一点——高大壮观的殿门,和巨大的门匾,瞬间化为灰烬——同样无声无息——就像现在的瀚澜宫。
维络遥遥地坐在血云台的宝座上,乌缇娜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但真正眼盲的却是她,她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宫殿已经殿门大开,她最害怕的敌人,已经进了自己的心腹之地。
乌缇娜一步步往前走着,像一个幽灵。每走一步,都有屈辱的记忆涌上心头。
像狗一样,被箍住脖子的瞬间,她意识到这一切真正是魔圣刹荼恩的本意。因为这长矛发出的绿光,不止完全克住了她的法力,甚至令她动弹不得,无力反抗。仅凭八大主令使的力量,远做不到这点。魔界唯一能压制她的,只有刹荼恩。这八柄长矛中,贮存了他的法力。
彼时的维络,拉开手中的圣卷,高傲而冷漠地念道:“瀚澜宫水魔主令使乌缇娜,暗通神界,临阵拒战,致界山界河为神界所侵。命刑务主令使维络,将水魔全军押入戮阁候审!”
此言一出,乌缇娜浑身发寒,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恐惧!刹荼恩下这样的命令,说是候审,实际上就是要灭了瀚澜宫满门!一万年,刹荼恩下的命令她接了无数,再清楚不过!
不由她辩解,八束绿光已将她的头扯到地上,就这样将她整个人放倒至地上拖行……
方拖至瀚澜宫主殿内,她极力抬起头,咬牙记下故园惨状:宫门已无踪影,门框上吊着两个守将,都已是血淋淋的血人。昔日华丽的梁柱仅剩冰凉的石块四下滚落,四方断墙血迹斑斑,满地狼藉。她身后不时有碎石落下,来自残余的屋顶角落。维络跟在她身旁,声音像从天上传来,告诉她:瀚澜宫十殿八楼十三阁,无一例外,皆是如此惨状。
她说不了话,像丧家之犬般被人拴住脖子一路拖行,众目睽睽之下,拖过了魔界十宫,一路拖到三十里开外的戮阁。身上血污重重——一半来自她自己,一半来自血洗之后的瀚澜宫……
最终她像一支拖把那样被拖进戮阁的血云台才停下,一路留下惨烈的血迹。八大主令使收了长矛,将光束引至梁上,尾端仍旧拴着她的脖子。维络走过来,一脚将她踢翻过去,正面朝上。她胸膛起伏不定,艰难地呼吸着,突然被一脚踩下,肋骨咯吱作响。维络就这样,一面踩碎她全部二十四根肋骨,一面告诉她,就在她被拖行的两个时辰里,整个瀚澜宫的将士,被杀了一半,另一半,被关在戮阁各楼的刑室里。
她口中血流如注,一面呛咳,一面死死盯着维络,她怒睁的眼睛,就像野兽狰狞张开的血盆大口。
维络内心深处,对这个三界无敌的同类,存了五分恐惧,五分嫉妒。魔界本是黑暗,她却生长于更阴暗处,虽也有主令使的头衔,却不能位列魔界十宫十主之一,天生法力也远不及其他主令使。十宫十主有数量庞大的部下,高高在上的地位与赫赫战功的荣耀。她有什么?有的只是数不尽用不完的刑具,和魔圣刹荼恩一道接着一道的命令——不是身披铁甲征战八方的命令,而是监视、逼供和残害同类的命令。她就像是刹荼恩用来做尽脏事的第三只手,不必长在他身上,却可以任他差遣。
所以,能用她自己的手段征服其他主令使,尤其是最风光最强大的水魔主令使,就成了她迫切的渴望。
从第二日起,戮阁的十八重楼,日日夜夜都传出凄厉而尖锐的惨叫,无休无止。那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人的。每重楼阁都塞满了挣扎的,扭曲的,血腥的面孔,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瀚澜宫。
但只有血云台,灯火通明未曾熄灭过一刻,却无声无息,除了操弄刑具的声音,寂静如坟。
无声无息,也正是此刻的血云台。
乌缇娜已站在维络的宝座前,维络仍看不见她。
早在芦苇荡大战时,她就已被乌缇娜扯去了双眼,扇毁了容貌。此时她面覆黑纱,睡得沉稳。乌缇娜卸下隐藏气息的法术,黑纱中模糊的面容,微微一动,紧接着唇齿微张,止不住地发抖。
她被这熟悉又可怕的同类气息惊醒,突然意识到曾经最想征服,如今最为恐惧的敌人,此刻竟站在自己面前!
“你……你怎么会?!”
乌缇娜轻笑:“当初我是被拴住脖子拖进这里的,你自然不习惯我这样走进来,站在你面前的样子。”
“你要做什么……?来人!来人!来人!”
她连喊了七八个“来人”,乌缇娜也由着她喊,让她自己去触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她喊得累了,终于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戮阁十八重楼的行刑手,她所有的部下,都已被乌缇娜杀了。
乌缇娜不笑了,道:“从前你那么嫉恨十宫十主,如今,十宫十主已灭其半。这会儿功夫,没准剩下的,都已经死透了……你这第十一个主令使的死法,足够与众不同,值得你炫耀一番。”说完,维络宝座的扶手上暴长出锋利的冰锥,猛地将她安放其上的双腕刺穿。
“啊啊啊啊啊啊——”维络尖锐的惨叫在血云台中爆裂开来。
“这才两根冰棱。维络,当年你加诸我身上的链子,可还记得是多少条?”
“你要做什么?乌缇娜,你想做什么?!”维络的嗓子已被自己的惨叫伤到,只剩下沙哑的声音。
乌缇娜道:“你与其问我这个问题,不如自己想想,当年对我,对整个瀚澜宫的将士,做了什么?这样得出答案,兴许还快些……”
维络不禁回忆起那段曾令她痛快酣畅的,以血挥毫的日子。
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凌虐十主之一的乌缇娜,可以毁掉十宫之一的瀚澜宫。她享受瀚澜宫满门的惨叫,她疯狂地想要撬开乌缇娜的口,向她的酷刑手段称臣。这血云台里的寂静,令她极不顺心,这个昼夜不停地受了好几天的刑,如今满身被缚魔链贯穿了十多个洞,仍不吭声的人,令她极不顺眼。
所以她祭出了断脊之刑。
但她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失望得浑身难受。
浇在乌缇娜后背上的噬骨水,绽开皮肉,啃噬肌理,滋滋作响。露出整条脊椎后,逐节截断她椎骨的利铲,迅猛而沉重,铿锵作响。从她两胁淌至地上的血,连连不绝,淅沥作响。连行刑手都累得粗喘不停,唯有乌缇娜仍旧不声不响......
她十片指甲都被拔光的双手,死死攥着行刑石台底座的短柱,在漫长的煎熬中,柱子圆润的四角,在她掌心留下深深的淤青。
刑毕,这双手垂下,在血腥气中摇晃。维络看着这双无声摇晃的手,俯身逼近她的脸,想看她是何表情。她汗湿的头发爬满双颊,两片眼睑就在湿淋淋的浅蓝色头发中,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瞬也不瞬地,盯入维络的眼眸......
“你一动手,就注定你这条命,早晚是我囊中物!”
断脊之刑开始前,乌缇娜说的这句话突然在她脑中响起,配合这双盯入她双眸的,海底深渊般的眼睛,在她心底震响恐惧的大钟,轰隆轰隆,令她整个人从头恶寒到脚,整颗头颅发麻,发木......
她抱住双臂站起,脱口便吼:“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
行刑手无奈,解除乌缇娜脖子上的束缚,拖着她鲜血淋漓的身体,像丢个湿嗒嗒的垃圾一样,嫌恶地把她丢进了地牢中......
没有人喜欢在垃圾场久待,尤其是当垃圾场里有个连他们主子都恐惧的怪物时。所以他们像逃跑一样脚步匆匆地离开。然而还没走出地牢的长阶,即被一阵升腾的热浪袭晕。一团火光随之亮起又熄灭,一个红色的女人出现在地牢中,额心火纹印闪耀夺目——伽美洛!
地牢跟迷宫一样,走得伽美洛不胜其烦,只想一把火烧了这狗地方。就在她走到极度烦躁的时候,迎面而来的牢房却把她的亢奋的火气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隔着条条栅栏,她看见血迹斑斑的乌缇娜死了一般侧躺在空阔而冰凉的地上,身下的血尚未干涸,她整个人像是一条离了水的死鱼,在泥泞的地上,连挣扎都做不到。
伽美洛烧熔了这牢房的锁,进了牢门才看清,乌缇娜额心的水纹印,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见。这意味着,她的性命岌岌可危。
伽美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若死了,她可要在枯燥和空洞中度过余生,整个魔界都将变得乌烟瘴气,臭不可闻。为了让这恶心至极的地方至少还能待得下去,她气冲冲就要去找人理论。
方转身,听得身后地上的人有了动静。
神志不清的乌缇娜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口齿模糊地喃喃:“水......”
伽美洛转回身,又听得一声极轻极慢的“水......”
“啧......”她撇了撇嘴,嫌恶地凝神施法,勉勉强强变出一碗水。“你也是有够麻烦......”翻了个白眼,她把地上的人扶起,倚在臂弯,用碗沿撬开她的唇齿,把水灌进去......
她的法术全都与火相关,偏要她变出一碗水,也的确是为难了她,所以她没好气地抱怨:“你究竟干了什么蠢事?!”话还没说完,她就感觉扶着人的那只手上一阵暖湿。一看,她的手满是鲜红。她吓了一跳,把人扶正,方看清这人背后的惨状,辨认出这是哪种刑罚......
于是她完全忘了刚才在干嘛,把人和碗都往地上一推,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地牢外走去。
“维络,你别太过分!”
魔圣的宫殿群坐落于魔灵圣山,它在十宫之外,地位却在十宫之上,名唤“天魔城”。主殿“魔灵圣殿”建于悬崖峭壁之上,铁石大门外,竖着一面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