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温颜与云荼对坐案前,将胡云梦留下的信件一一梳理。
纸页翻动间,当年真相如拼图般渐次完整——她验证了之前的猜测,或者说完善了之前的猜测。
胡云梦在信中将她所知当年胡行蕤如何一步步算计玄宗、算计高凛、坑害各大宗门的来龙去脉一一描述,洛温颜并不惊讶,她不知道的只有部分细节,其余内容这些年她已经知道大概。
整个木匣于她而言,最有用的不是信中细节,而是她从来未能得到的人证和物证。
一个原封不动的请帖。
一个可能尚在人世的证人。
“原来不止摇风散,”云荼指尖点在一处墨迹上,“还有锁金仙。当年一战枉死多少人,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师,恐怕至死都不知自己中的是连环计。”
洛温颜眉眼低垂,云荼说话时她已经提笔写了信,立刻传回了清辉阁。
“胡云梦爱意错负,悬壶济世之心却被枕边人利用成了杀人利器,一生自责有愧,所以冒险回去搜集证据。”洛温颜轻叹,“忠义之女却遇上狼子野心、无情无义之徒,当真可惜!”
云荼忽然抽走她手中余下纸张:“阿颜现在不能如此伤神,这些东西我帮你梳理好,阿颜得去休息了。”
毒发之后洛温颜确实疲倦。待她躺下,云荼在榻边静坐片刻,确认她呼吸渐匀已完全安睡后,才悄声离去。
廊下晨露未晞,他下意识吩咐婢女备衣备膳,话至嘴边忽地怔住——
这不是在清辉阁。
药仙谷的侍女们却已抿嘴轻笑,为首的盈盈一礼,道云少主放心,谷主早有交代,衣食住行皆按最高规格备着云云。
待洛温颜清醒后,倒是最先请了药尘与胡云想前来。
她将木匣中的内容择要道来,说到胡云梦生前的挣扎与愧疚时倒是详细,语气格外温和。药尘的手微微发抖,胡云想则红了眼眶——多年心结,终在这一刻松动。
她始终觉得选错人并非人生污点,年少之时哪有不冲动毫无错处之人,若是胡云梦泉下有知,必然是希望能够归家的。
这番话她早想说。自认识胡慕颜起,她便知胡云梦绝非不堪之人——这样的女子,原该有更好的结局。
送走二人后,洛温颜独坐案前将木匣反复查验。一页页信笺已全部收好,空匣却仍藏着未解之谜:
——究竟是怎样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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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谷内新来的高姑娘你们见过没?”
“没呢,”三两名婢女嬉笑着结伴而行,裙裾上摇曳着阳光洒下的细碎金斑,“你是不是有什么趣事,快说给我们听听。”
“也说不上趣事,今早我去侍奉高姑娘沐浴更衣,”为首的绿衣婢女忽然压低声音,她故意拖长语调,“你们猜怎么着,我还从没见过不施脂粉还能美成这样的人!”
“你今日心情好,原是一大早见着美人了~”另外一人调侃着,“这种好差事怎么没轮上我?”
绿衣婢女忽地旋身,裙摆如荷叶般绽开:“这世间美人多少都该有个特别之处,你们可知高姑娘的特别在哪儿?”
“当然是美了。”
“俗瓜子!”她笑着躲开同伴伸来的手,“都说了是美人的特点。”
“你说不说,再故意引逗我们,信不信我们两个可不饶你!”同行两人说着就要上前去挠人。
绿衣女子见状讨饶,这才娓娓道来:“这真正的美人真是无一处不美,连胎记都是锦上添花,高姑娘的臂弯处竟然有一处蝴蝶似的印记,简直是浑然天成。”
她指尖在自个儿臂上比划,“这臂弯是蝴蝶身子、两侧是蝴蝶翅膀。多少女子对流行一时的妆饰想要效仿,好似自己化了同样的妆就是美人了一样,这高姑娘就是不怎么走动太低调,衣袖遮的又严,否则这蝴蝶胎记不知道又得流行几时惹人效仿。”
“那高姑娘不会是蝴蝶仙子下凡吧?”最年幼的婢女睁大眼,“就像戏文里说的,神仙堕尘劫,留痕作凭证?”
笑声渐远,融进初夏的风里。
高玄明原本是一个人待着无趣,又没什么要紧事,就拎着酒壶随意逛,现下正坐在廊上自顾自喝酒。
原本见三三两两的妙龄少女天真烂漫觉得赏心悦目,却不想——
酒壶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雀鸟。
过往历历在目,高玄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怔怔望着酒液在青石板上蜿蜒。
蝴蝶胎记。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娘亲,你看妹妹的胳膊。”
五岁的高玄明踮着脚,肉乎乎的手指小心扒开襁褓。婴儿藕节似的臂弯处,一抹浅绯色的蝶形印记若隐若现。
那时沁雪夫人慈爱的走到他身边,笑着蹲下身:“玄儿发现了什么?”
“娘亲,”小玄明急急撸起自己的袖子,眼眶已经红了,“我不是哥哥吗?怎么我没有?妹妹的胳膊上有的娘亲怎么不给我?”
“这叫胎记。”沁雪夫人轻轻握住他乱动的小手,“玄儿的在后背呢。”见他扭着身子非要看,又柔声哄道:“快松手,妹妹要哭了。”
话音未落,小玄明已急得嚎啕大哭。怀中的婴儿被惊醒,也跟着啼哭起来。
高凛闻声赶来时,耐心的讲道理,沁雪夫人则抱起高玄月摇着哄,“玄儿,你要是再哭闹,妹妹手臂上的蝴蝶就会飞走的。”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高玄明记不得更多细节,但一直记得那处蝴蝶印记。
他缓缓蹲下身,拾起碎裂的酒壶残片。这些年他踏遍江湖,不放过任何机会的找人,却再未寻到臂弯处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直到今日。
高玄明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洛温颜的院落奔去。
为什么?
怎么会?
他忽然想起自己对洛温颜莫名的亲近感,想起她祭拜自己父母时异样的虔诚——这些年来,他不是自诩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吗?不是发誓要寻遍天下女子吗?为何偏偏对年纪相仿、身世成谜的洛温颜毫无怀疑?
这些年洛温颜不遗余力的追查玄宗旧事,他们分明不止有一次接触的机会,怎么会一次都没有抓住?
洛温颜难道早就知道了自己不仅是洛温颜,那引起腥风血雨的汉莫遗孤的身份也是骗局,早就知道,自己是——
是高玄月?
高玄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这些年,他自觉深陷泥淖、在阴暗中疯癫苟延残喘,淤泥灌满他的鼻腔口腔时,他凭着那份不死不认的心一次次让自己不窒息。
而洛温颜——
高玄明无法继续想下去,洛温颜是那么的热烈明媚,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着她的面说过如果自己的妹妹像她一样如何如何,那时洛温颜内心该是怎样的情绪?
他认识洛温颜的时候,洛温颜不过十余岁,一晃过去了快十年。
他错过了将近十年。
人生有几个十年。
洛温颜失踪的这些年,他竟只以故人之谊潦草寻找过她的踪迹,并无全心全力。
如果洛温颜没回来呢?
高玄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疯了,他自诩多年不遗余力,却在洛温颜最难最无助的时间里充当了潦草的过客之一。
高玄明踉跄着撞开房门时,阳光正斜斜映在洛温颜略显惊愕的脸上。
他顾不得礼节,作势就要去攥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