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幻觉——是云荼。
就在石壁即将彻底合拢的刹那,那道身影如鬼魅般纵身跃下,在最后一丝缝隙间闪身而至。云荼没有开口,只是单手扣住洛温颜的腰,另一手在急速下坠中不断寻找岩壁借力。
剑锋划过石壁,火星迸溅,每一次触碰都让坠落之势稍缓。直到最后,二人重重落地,尘土飞扬。
这本是为求生机的无奈之举,却不知这一跃,竟如坠入命运的漩涡,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命数和轨迹。
落地后,他们才发现身处一座庞大古墓的入口。掉下来的地方不过是墓道外围的一处裂隙,而真正的凶险,尚在深处。
云家楼因世代与阴物打交道,对墓穴构造极为了解,可即便如此,云荼的眉头仍越皱越紧——在戈壁荒漠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座恢弘地宫,绝非寻常。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阎罗殿前游走。
机关暗弩、毒雾流沙、悬魂梯、尸傀阵……每一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云荼辨位,洛温颜破障,二人背靠背厮杀,身上日复一日新伤叠旧伤。
干粮即将见底,水也所剩无几。
远处时常传来的似有若无的锁链拖曳声,水滴落入积血的嘀嗒声,腐朽的空气中混着血腥与某种奇异的香味,耳侧突如其来的哂笑声……一切也都在这个幽闭不见天日的空间中不断消耗二人的精神力。
体力与内力皆濒临枯竭。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无退路。
每一次试图折返,不是遭遇塌方,便是触发新的杀局,这座墓仿佛有意识般逼着他们不断深入。
直到某日,他们推开一道刻满符咒的石门,门外矗立的石碑上,赫然以血锈蚀刻着六个大字:
前路无人生还。
洛温颜指尖微颤。她向来不信鬼神,可那一刻,一股寒意却顺着脊背窜上来。但身后石门已轰然闭合,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不知又过多少危机,他们竟在墓室深处——遇见了一个活人。
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人。
一个她从未听闻,却与她命运诡谲交织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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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如月听着云荼的叙述,指尖一直揉搓着衣袖。
原来那日他们在墓中遇见的,竟是洛温颜的师叔——洛轻雨。
这个名字,洛温颜只在《落云宫志》的残页上见过。记载中,这位师叔多年前就已身故。
可眼前人呼吸温热、脉搏清晰,是活人无疑,但皮肤下有时隐时现的黑色脉络蜿蜒,像是已身重剧毒;她又侃侃谈起落云宫种种往事,洛温颜便确信了是据说已经身故的师叔也无疑。
洛轻雨言及当年她因故失踪,虽侥幸活命,却身中奇毒,被困墓中多年无法离开。洛温颜心软决定带她一同出去——即便剧毒难解,至少不该让长辈枯骨埋在这暗无天日之地。
那时的洛温颜太过赤诚,没想过为何偏偏在此相遇,也没追问因故失踪的“故“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他们没更多的时间可以耽误。
三人很快拟定了出墓的计划。临行前,洛轻雨抚着石壁上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刻痕,她嘴角扬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说知道一条更快的密道。
云荼看了眼所剩无几的水囊,又瞥见洛温颜肩头渗血的伤,沉默着点了头。
却不想这种信任换来的不是生路,是孤注一掷的报复。
后来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前路无人生还。
那是这个古老阴森险墓的诅咒。
无人可逃。
就在出口的微光终于隐约可见时,走在前方的洛轻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二人那时都没有警觉,洛轻雨已经无声无息的将他们引到了玄冰天棺墓葬崖的上面。
“温颜,我有话要跟你说。”洛轻雨的手指突然扣住洛温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洛温颜蹙眉,试图抽回手臂:“师叔,有什么话等出去再——”
“等?”洛轻雨低笑一声,眼底顿时泛起诡异的暗芒,先前故人相见的热忱与激动全然消失。
云荼的刀鞘无声滑开半寸。
这个突然开始的故事里,他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很多年前江湖上有一对师姐妹被外人称作双璧,她们武功相当,约定好要永远扶持、将宗门继续光大,”洛轻雨的嗓音像钝刀磨过青石,“后来师妹继承了衣钵,不久后就要继承下一任宫主……”
岩缝渗出的水珠砸在石面上,每一声都像倒计时。
“师叔!”洛温颜实在无心听下去,可洛轻雨死死拽着她半分不肯松。
“听我说!师妹那时爱上了一个人,就带回去给她的师姐和师弟见面,可是在日渐相处中,师姐动了妄念。”
洛轻雨的声音如同鬼魅钻进耳畔:“她趁师妹临产之际给她灌下离魂散,设计让其中毒并将其迫害圈禁在戈壁古墓永生无法踏出一步;把啼哭的婴儿扔进寒潭,又用九重锁将师妹的爱人囚禁。”
“够了!”云荼发觉事态不对,只是刀光还未横在两人之间,却被一股阴寒掌风轰然击飞。那个声称武功尽失的女人,此刻周身翻涌着漆黑的内力,衣袍无风自动。
洛温颜猛地挣脱钳制,踉跄着上前立刻扶起云荼。碎石从崖边簌簌滚落,在深渊中激起连绵不绝的回响。
她这才惊觉,这条所谓的生路,不过是洛轻雨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此时早已没有回头路。
洛轻雨步步紧逼,二人不断后退,崖边的碎石簌簌滚落。
二人虽皆是伤重在身,虽不知洛轻雨实力如何,此时后知后觉被骗,想着拼尽全力总有一线生机。
可下一刻,洛温颜却是一口黑血从嘴角溢出。
“阿颜!”云荼大惊失色。
“什么时候?”洛温颜哆嗦的擦了一口嘴角的血。
洛轻雨见状顿时癫笑了了起来,整个空间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
“你知道你师傅为什么连宫主令都没有吗?”洛轻雨的脸在幽绿磷火下扭曲变形,从慈爱师叔化作索命恶鬼。
“因为她即便再怎么暗害我,我都始终没有交出师傅临终前传我的宫主令,我才是落云宫真正的宫主,她不过是篡位的贱人。”
洛轻雨狂笑着扯落假发,露出遍布疤痕的头皮,撕开衣襟,赫然露出心口受刑处烙下的印记。
“那些姐妹情深的谎话……就像你师傅当年编给外人听的一样动听!不人不鬼,才是我们的样子!”
那是洛温颜至那时为止最迟滞的一次,精神刺激、身体重伤,让她在幽暗中竟然就如此轻信了人。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失血过多,还有此刻翻涌的毒素,让她的反应更加迟缓。那些在《落云宫志》中读到的只言片语,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
“她让我生不得、死不能,杀我爱子,囚我爱人,一切属于我的都没了,” 洛轻雨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哭嚎,“那你们凭什么还好好活着!现在轮到你们了——”
洛温颜记起她的小师兄颜画曾言自己自幼被生身父母丢弃寒潭中,是落云宫意外将他从寒潭中捡回抚养长大,那颜画岂非正是……
可洛轻雨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番混战中,原本就重伤在身的洛温颜被一掌打落了悬崖。
庄如月听的指尖发颤,茶盏在手中咯咯作响。
“洛轻雨根本没想活,也没想让阿颜活,”云荼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她不爆体将毕生功力凝于一击的瞬发内力,别说是早就重伤的阿颜和我,即便是全盛实力江湖上也无几人扛得住。阿颜的骨头瞬间就被震断了数根,她疼到话都说不出来……”
云荼缓了缓,云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再难说下去,眼泪砸进桌上的茶盏,溅起的水花再度闪现那时已经疯癫了的洛轻雨骇人的模样。
洛轻雨周身经脉暴起,皮肤寸寸龟裂,却癫笑不止:“今日我要送你三重死,一重不死二重亡,三重送你见阎王。”
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而出。
云荼随着洛温颜一起坠崖,但伤与毒都集中在洛温颜一人身上。
崖下很冷。
云荼记得自己死死搂住那个不断咳血的身影,看着她素来含笑的眼眸渐渐失了焦距。剧痛让洛温颜连呻吟都发不出,只能靠在他怀里小口小口地喘气,每一下都带着血沫。
“别…浪费了。”洛温颜唇色已近灰白,努力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生机,勉力一字一句开口,“承渊诀是至纯至上的内力,尚不能让我自救。留、留着…最后的力气,出…出去,活下去。”
他的下颚抵在她渐凉的额间,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眉心,又顺着鼻梁滑入交缠的发丝。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抱着一捧即将消散的月光:“没有你的江湖…算什么江湖…你还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洛温颜忽然轻轻笑了。
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却只能映出一片模糊的轮廓。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划过云荼脸上的泪痕,在颧骨处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云荼慌忙将脸埋进她掌心,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在,我在!”云荼立刻俯身贴到洛温颜的唇边,他徒劳地往她体内输送内力,却像把水倒进漏了的瓮。
“好遗憾啊,”她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像初春最后一片雪,“我也…”
尾音消散在风里。
那只原本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突然失了力道,腕间的玉镯磕在岩石上,叮的一声脆响,碎成两半。
“别睡…阿颜,别睡,别丢下我。”温热的血浸透了两人的衣衫,回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哭嚎的回声在崖下回荡。
云荼将逐渐冰冷的身躯搂得那样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正在消散的魂魄。
直到泪水结成冰晶挂在睫毛上,他才恍惚意识到——怀中的温度早已消失殆尽。
“原来这才是温颜失踪的…”庄如月抬手拭去眼泪,“真相。”
“我本打算随她而去…”云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疤痕,“直到想起云家一种罕见又偏执的秘法,凶险,但或许还有万一的生机。”
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的顿悟:他从前不屑的云家世代追寻的长生,原来不仅可以是不死,也可以是不失去。
秘法以生养死,以冰养活——需活人精血为引,以命换命;需置极寒之地,重塑生机。
云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具冰棺,没有任何犹豫的将洛温颜放了进去,他最后吻了她一次,便决绝的封了棺。
“当时…”云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棺椁未饱,我一人的血量远远不够…”
他腕间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却渐渐流不动了。
最终他瘫坐在冰棺旁,看着血色在洛温颜苍白的唇上微微晕开,像雪地里第一朵绽开的红梅。
云荼笑了下,他那时知道自己此生到此为止了,竟没有丝毫恐惧。
庄如月惊讶的张了张嘴,确实半点声响都未能发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荼终于抬眸,从多年前将自己抽离,“我在必死的情况下,为什么活了下来?又为什么从此没了阿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