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股奇异的香味,好在并不难闻,带着一点泥土的土腥气。
艾瑟撩开纱帐,露出挂在四角的香包,想必正是这股味道的来源。
这间屋子宽敞明亮,就像一个摆满珍贵藏品的展厅。带有花纹的猩红色绒毯一直延伸到床底,桌子上小兽形状的香炉不断吐出青烟,窗边的花盆里还插着几根树枝,其上点缀着几朵红白相间的小花。
艾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太清晰的图像,碎片在大脑中交叠闪现,但是始终无法拼凑完整。
在纷繁的记忆中,他唯一清晰记得的,是那位陪伴自己三年的女使──他的“妈妈”,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干燥的声带发不出任何声音,嗓子有些发苦,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药味。
身上穿的衣服被换成了新的,虽然不如合成纤维一般轻薄,勉强算是柔软细腻,并没有让他感觉不适。
撑着身体坐起来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四肢像被锁住了一样沉重,艾瑟缓缓地移动到床边,正要掀开被子,一阵急促的钟声骤然响起。
那个声音并不大,但是因为敏锐的精神反射,艾瑟还是被吓了一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枕头一角隐约嵌着一个微微发出红光的传感器。
过了一会,门自动打开了。
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身着宽袖长衣,头发简单盘起,露出清秀的脸。她站在门槛处,声音轻柔地问:“需要帮忙吗?”
艾瑟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感官被无限放大,精神触须悄然伸展,终于触及到那颗毫无遮掩的心灵。
这颗心灵非常均质、平滑,比在欧申纳斯接触到的都要简单得多。他小心地推进,精神触须沿着几乎静止的意识流缓缓前行,试图描摹出这颗心灵的脉络。
出乎预料的是,心灵空间宛如一汪封闭的死水,无风无澜。他无法感知到任何思绪,甚至连最简单的情绪都捕捉不到。
艾瑟收回精神触须,那颗过于平静、又空无一物的心灵让他十分戒备。
“你是谁?”他睁开眼,有些紧张地询问。
“我是酒店的侍者。客人特别叮嘱,在你醒来之后派人送些水,我可以进来吗?”女人再次问。
艾瑟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进来,正僵持着,走廊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
“我来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艾瑟如乱麻一般的思绪才逐渐聚拢。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这个人,即使他从未看清过孔苏的心灵,更别提能调整他,设法让他带自己去到厄洛斯。
从孔苏进入房间以后,艾瑟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哪怕在四目相对之后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礼貌地匆匆移开视线。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没有被社会规训过的小动物,在控诉主人久归。
孔苏在床边敲了两下,那些纱幔开始自动往上收拢,他把一杯水递到艾瑟嘴边,“别老盯着我看,先喝点水。”
艾瑟小口地抿了一下,在确定没有任何异味后才放心地喝了几口,他对食物总是非常小心。
“我们在哪里?”
孔苏把空杯子放回旁边的小台上,轻松道:“酒店,知道酒店是什么吗?”
艾瑟摇了摇头。
“酒店啊,就是花钱买的临时住所。虽然比不上卡奥斯的神殿,但已经是这颗行星的顶配了。”
说完他忽然朝艾瑟靠近一点,懒洋洋道:“不知尊贵的王子殿下,满不满意?”
艾瑟像半截木头似的僵直地坐着,明显不太适应这个距离,悄悄往后缩了一点,有些局促地说:“飞船就很好了。”
孔苏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好整以暇地站在床边,一本正经地胡诌道:“人类偶尔还是得脚踩在地上住一段时间,不能老在太空飘着,不然会得……那个,超空间飞行综合征。”
作为一个动不动就在飞船上泡上几个月的重度太空爱好者,胡编乱造起来煞有其事,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觉得王子殿下现在的神情十分有趣,顺势往下一唬:“你不知道吧?这病可厉害了,轻则走路摔跤,重则再也适应不了地心引力,在地面上根本站不住,到时候人只能躺着生活。”
艾瑟似乎信了,低头看了一眼,真的感觉自己的腿有点发麻。
孔苏摊手,一脸惋惜:“不过你别担心,我看你症状不重,最多算一级,吃点甜的就好了。”说着,他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你是在骗我吗?”艾瑟控诉道。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嗓子里那点残留的苦气也被悄悄驱散了。
骗这个词未免太正式了,他这顶多算是夸张了一下。孔苏总有种错觉,好像他正站在法庭上,良心和道德一块儿被摆上了审判台。
孔苏装出一副心碎的样子,“殿下,我好心带你来酒店休息,你这么说,真的让我很受伤。”
艾瑟似乎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酒店需要很多你之前说的那个信用点吗?”
“当然了,把我那一整船货物卖光了也不够付一晚上的房费。”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家酒店一晚的费用,需要卖出好几艘飞船上的破铜烂铁。虽然鹤地处偏远,但因物资极度紧缺,物价并不比内星环便宜多少。
艾瑟连忙说:“以后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孔苏笑了笑,“怎么,是打算以……”话到嘴边,他立刻意识到不太合适,赶紧咳嗽两声,话锋一转,“殿下,我救了你一命,作为交换,是不是该给我透透底?”
艾瑟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地回应:“是关于我的病吗?”
他似乎在考虑怎么从头说起,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孔苏注意到艾瑟时常会显得游离,一方面确实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另一方面则可能是因为精神触须过于敏感,导致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
他的母星大部分人在最初的学习阶段也会有同样的“症状”。如果不强行收束他们分散的思绪,往往得花上几个小时,陪着他们讨论诸如“杯子里为什么会有水”这类毫无意义的哲学问题。
孔苏故意放慢语速,“别想太多,只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艾瑟点点头。
“你从小就经常生病?”孔苏问。
“我经常会感觉不舒服,会长说不舒服就是生病了。可是皇帝和莱拉公主都不会生病,卡奥斯也没人会生病……”
在他停顿的时候,孔苏很快道:“好,我知道了,早在几百年前,生命基地就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战胜了病毒,发烧这种落后的防御机制也已经从人类基因里剔除了,生命协会会长如何解释你的情况?”
艾瑟的声音小了一些,“哪怕是几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有残次品产生,不是吗?”
“不对”孔苏很快反驳。
艾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哪里不对?”
“这不是缺陷,”孔苏看着他,“是你还活着的证据。”
艾瑟的眼睫微颤,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可是你之前就是这么说的,我听见了。我和那个人一样,是生命基地生产的残次品。”
王子殿下似乎还没有明白,人类是天生擅长双标的物种。逻辑与正义从来都不是判断的唯一标准,还得带上情绪和立场。
他竟然把自己和白趋那种人渣放在同一个位置。
孔苏没有办法收回之前说的那句话,只能相当郑重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你不是残次品,是帝国独一无二的珍宝。”
那个认真又锐利的眼神无法被忽略,直白地闯入毫无遮挡的心灵,就像深邃的眼眸中蛰伏的猛兽在看着自己的所有物。
艾瑟有些无措,突然有一种情绪翻涌起来,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孔苏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是怎么离开卡奥斯的?”
艾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弄坏检测仪之后,我没有回去,而是继续留在森林里。我一直想离开卡奥斯,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森林外围,然后看见了一艘飞船。”
“你知道的,我有那种力量,可以看见别人的心灵,但在此之前我从没试过改变别人。那次我好像突然找到了某个机关,能看到他们的心灵如何运转了。后来到了轩辕十四,看见你走进那艘飞船,你离开一会儿后,我又调整了正在运货的工作人员。”
“我明白了。”孔苏没有打断他,即使他真的非常想这么做,等艾瑟说完才恍然大悟道:“你是因为我第一次见面就送你贵重的东西,觉得我是个有钱的冤大头,才上了我的飞船?”
“……”艾瑟凭借语境理解了冤大头的意思,虽然这么说的确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孔苏。
孔苏的眼神沉了下来,“你还记得那个带你离开母星的飞船长什么样子吗?”
“那是卡奥斯安全委员会巡逻用的飞船,船身刻了字。”
“我也有问题。”艾瑟忽然说。
孔苏挑了挑眉:“什么?”
艾瑟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那种能力?而且你好像一直都不太在意。”
“我当然知道。”孔苏的眼神深不见底,即使语气依然散漫,“你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把我脑子翻个底朝天。”
艾瑟顿了一下,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那时候我还不会。”
“殿下,您知道银河有多大吗?我见过的怪事太多了,要是每个都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不用干别的事了。”
孔苏很有耐心地说:“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接下来我还得跑几个星球卖货,有你的帮助,我保证能更快清空货舱里的那些货物。”
他冲王子眨了下眼,继续道:“然后,我就带你去厄洛斯,怎么样?”
艾瑟有些犹豫道:“我不确定是否能帮助到你,我的力量不太稳定。”
“商”关于如何练习提升精神力的各种材料多如牛毛,即使再没有天赋的人,通过系统的练习也能至少提升到五级,更别说王子殿下这种天生就有精神力的人。就好像一个小孩拿着一把量子炮,因为不会使用,所以无法让这个武器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只要加以练习,这不是个问题。”
孔苏在床边坐了下来,刻意拉近距离,那股一直让艾瑟感到不适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他语气柔和地说:“您可以慢慢考虑,别急。现在我们换个话题聊聊,比如,在你眼里,妈妈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她是我的女使,是照顾我的人。”艾瑟的眸子黯了下去。
孔苏忍不住修正这个基本的认知错误,“首先,”他接着说,“不是所有照顾你的人都是你妈妈,你是不是也准备这么叫我?”
艾瑟很快道:“你不是。”
“我不够照顾你吗?”孔苏很吃惊。
艾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孔苏看了一会,才犹豫道:“你是男性。”
“......”
孔苏揉了揉眉心,“那你知道照顾你的男性叫什么吗?”
艾瑟想了一下,试探着回答:“爸爸?”
孔苏嘴角抽了抽,他完全没有这种听人叫爸爸的癖好。
孔苏敛住笑意,不再逗他,而是认真说:“殿下,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关心和照顾方式,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是你的妈妈或者爸爸。”
“还有什么?”艾瑟疑惑道。
孔苏微微转过身,和他四目相对。
“我不知道,”他说得很慢,“但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仿佛整片天空被瞬间点燃。
来不及细想,孔苏出于本能一把抱住艾瑟,将他压入怀中。几乎在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空气,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浓墨般的夜色被炸开。
孔苏的第一反应是行星级打击,这种武器可以在一瞬间让一颗行星化作宇宙中的尘埃,不会给任何人反应时间。
在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他起身走到窗边,城市上空到处都是发光的弧线以及闪烁的霓虹灯,就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