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瓮城垛口的残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沈清欢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羊皮袄,粗麻布头巾遮住半张脸,腰间铜秤砣随着骡车颠簸叮当作响。城门外三十丈处,三辆蒙着油布的粮车歪斜停着,车辙印深得能埋进半只马蹄。
"这粮草官倒是个讲究人。"林婉儿压低声音,往脸上抹了把灶灰,"四轮车辕包着熟铁皮,轴木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比咱们戍军的运粮车还气派。"
沈清欢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粒,指尖在骡车挡板的霉斑上轻轻一刮。青黑色的菌丝黏在指甲缝里,隐隐透着赤箭麦特有的苦腥气。她不动声色地将菌丝蹭在皮袄内衬,那里缝着块浸过解毒药的棉布。
"待会你只管验粮,剩下的交给我。"谢云舟哑着嗓子咳嗽两声,腰间那串铜钥匙随之一晃。他扮作账房先生的羊皮卷上,密密麻麻记着虚造的粮价——每斗粟米标价三百文,恰是苏记黑市价的七成。
瓮城闸门吱呀开启的刹那,二十支火把骤然亮起。沈清欢眯起眼,见那粮草官端坐虎皮椅上,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金丝软甲。最惹眼的是他腰间玉带扣,雕着对首尾相衔的睚眦——前朝工部特供的式样。
"幽州陈氏粮行?"粮草官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寻常商贾可不敢往潼关贩粮。"
谢云舟躬身递上盖着伪造官印的路引,袖口暗袋里的银稞子顺势滑进对方掌心:"军爷明鉴,咱们东家原是做皮毛生意的。今年北边闹白灾,这才改道贩些粗粮......"
话未说完,粮草官突然抬脚踹翻最近的粮袋。黄澄澄的粟米泼洒在地,几粒滚到沈清欢靴边。她蹲下身佯装捡拾,指甲飞快刮过米粒——外层裹着层透亮的蜡膜,内里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灰。
"既是粗粮,这成色未免太光鲜了些。"粮草官的佩刀突然架上谢云舟脖颈,"说!是不是掺了官仓的陈米?"
林婉儿的琵琶弦在此时"铮"地崩断。沈清欢猛地掀开身旁粮袋,抓把米粒就往嘴里塞。粟米在齿间碎裂的瞬间,蜡衣裹着的霉味直冲鼻腔。她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故意嚼得咯吱作响:"军爷尝尝?这米是拿蜂蜡混着菜油封的,最耐储存。"
粮草官狐疑地拈起几粒,佩刀稍稍后撤半寸。沈清欢趁机捧起竹筛:"您瞧这米形,颗颗饱满无虫蛀。咱们东家特意嘱咐,说戍军兄弟辛苦,每石让利五十文......"
暗处突然传来声马嘶。沈清欢余光瞥见粮车后方闪过半截靛蓝色衣角——那是大理马帮特制的扎染布料。她心头一跳,想起五日前在茶马道见过的那个黥面汉子。
"慢着。"粮草官突然用刀尖挑起她的头巾,"小娘子这双手,可不像是摸惯了粗粮的。"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领口,沈清欢腕间的烫疤暴露在火光下。她垂眼盯着刀锋映出的倒影,突然抓起把粟米按在伤疤上:"军爷好眼力。去年腊月跟着商队走河西走廊,让吐蕃人的火箭燎的——您闻闻,这焦糊味可做不得假。"
霉米混着陈年伤疤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粮草官皱眉后退半步,刀尖微微发颤。谢云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黑血溅上账本,将"幽州"二字染得模糊不清。
"晦气!"粮草官甩袖转身,"卸货!"
二十个戍卒一拥而上。沈清欢退到粮车暗处,指尖飞快地抠开车底板夹层。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底层整整齐齐码着裹蜡的肉干,每块都用麻绳系着块木牌,上刻"景明三年冬"的字样。
她浑身发冷。景明是先帝最后一个年号,二十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军粮贪腐案,涉事粮仓的存粮标记正是这般形制。指尖抚过木牌边缘的莲花暗纹,与苏景明书房密信上的印鉴分毫不差。
"当心!"林婉儿突然拽着她扑倒在地。一支流矢擦着发髻钉入粮车,箭尾绑着的油纸包裂开,赤红色粉末随风飘散——是混着赤箭麦的毒砂。
瓮城瞬间大乱。粮草官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如夜枭展翼:"有埋伏!关闸门!"
沈清欢滚到粮车底部,耳畔尽是刀剑相击的铮鸣。她摸出贴身藏着的火折子,咬牙点燃车底板。蜂蜡遇热融化,霉变的粟米混着二十年陈粮的腐臭腾起青烟。
"走水了!"
混乱中,谢云舟拽着她冲向角楼暗门。沈清欢回头望去,见那粮草官正从燃烧的粮车里抢出块木牌,火光将莲花纹照得妖异非常。林婉儿的琵琶声在城头乍起,弹的是《十面埋伏》,却把泛音落在西南方的马厩。
三更梆子敲响时,三人蜷缩在潼水支流的渔舟里。沈清欢就着月光展开浸湿的木牌,霉斑在皮纸上洇出幅残缺的河道图——正是茶马道上最险要的"鬼见愁"峡谷。
"二十年前那批霉米,走的是官道。"谢云舟突然开口,指尖在河面划出蜿蜒的线,"但若经鬼见愁抄近路,能省下五日脚程。"
沈清欢捻着木牌上的麻绳,绳结打法与大理马帮如出一辙:"苏景明这是要重演旧案。如今前线告急,若军粮再出问题......"
对岸忽然亮起串灯笼。林婉儿扒开芦苇丛,见运粮船队正悄悄驶向闸口。船头那人黑袍翻飞,残缺的左手小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粮草官。"谢云舟眯起眼,"他斗篷下鼓鼓囊囊的,怕是......"
话音未落,黑袍人突然转身。沈清欢看清他腰间晃动的物件,只觉寒意窜上脊背——那串鎏金钥匙,与父亲生前保管的军粮仓匙制式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