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澜喊破对方身份的刹那，对面那个高大黑影从喉咙间滚落嘶哑笑声，低声道：“没想到，你们还认得我……你们还记得我。”
黑影往前走了一步，天光转挪，照亮了他的模样——
虬结的肌肉突破衣物的束缚裸露在外，使得他背部极高地弓起，两条粗壮的前臂几乎垂地，而为了平衡过于强壮的上半身，他的腿部在膝关节处衍生出了机关似的交错构造，以弹性结构储存压力，并在下半部分腿骨上直接分成前后两根，两个宽厚的脚掌位于同一条腿上，一共四个脚掌共同承担全身重量。
他向前稍稍俯身，那面具一般僵硬地覆盖在头骨上的“人脸”，随之向沈平澜的方向移动了一些。
嘴部撕裂到耳根处，嘶哑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口腔深处再度传出：“我还以为，哈，猎协把我们这群倒霉蛋全部遗忘了呢——毕竟我们没能回归猎协，我们已经失去价值了，不是吗？”
沈平澜听到身后传来众人聚集的脚步声。
大家神情凝重地仰头，看向高处那一个个黑影。
一众黑影甩动尾巴，转动长得古怪的脖子，前爪在地上跃跃欲试地抛动……
这是一群，怪物。
沈平澜没有回应这位怪物化的爱德华·克里斯特的“猎协价值论”，而是面无表情地指出：“你们不是陷落在了空洞里，你们不是没有机会离开空洞，回归协会——你们为了力量，主动在空洞内堕落成怪物。”
背后传来一声冷嗤，诺拉站在队伍的另一侧，挑起眉头环顾周遭一圈怪物们，嘲笑道：“你们在空洞的那个什么变节之门里内讧了吧？你们的心灵就那么脆弱吗？空洞稍微给你们一点刺激，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对彼此刀剑相向……然后你们想，现在的自己太菜了，打不过撕破脸皮的同伴怎么办？那就主动成为空洞的一员吧！然后你们就进入了另外那道门扉，变成这副丑到要被网暴的模样？”
一通惊人输出后，就连怪物爱德华都不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开口道：“是那些人首先背叛了我们，不过也多亏了这次背叛，我看清了许多事情的本质……”
他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又被诺拉抢了先：“但凡整个过程里你们稍微动用一下你们指甲盖大小的大脑，你们都不可能走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你们的头骨是实心的，根本没有脑子？”
“……你……”饶是再好脾气的人面对这通冷嘲热讽都要受不了，更何况一只怪物，爱德华·克里斯特那面具一般僵硬的灰白人脸差点裂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摆动了一下背后粗壮的尾巴。
“咚！咚！”
周遭众多怪物得到信号，顿时从高处纷纷落下，在沈平澜等人周围落地。
仔细看去，这些家伙的形貌还能依稀分辨出几分“人类”的痕迹，但正是这一点点像人的地方，经过神圣之门的扭曲，反倒更显非人。
他们俯下身体，迈动四肢，默不作声地向猎人们缓缓逼近。
猎人们手中武器也纷纷出鞘，分析师杜波依斯握了握三只拳头，收尾人芙洛拉默默扶正了自己的面具，手掌上亮起微光，工匠赵老头扶了扶眼镜，将手探入背囊。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里，爱德华扬起身躯，居高临下俯瞰众人，人类在身形庞大的怪物面前颇显渺小，他道：“其实如无必要，我们也不想和你们做过一场的，你们何不加入我们呢？”
他压低声音，话音略带诱惑：“做猎人有什么好的呢？你们再卖力，也不过是猎人协会的一条狗而已，那些外人，那些普通人，他们甚至不感激我们，他们畏惧我们、厌恶我们，在被我们所守护的和平社会里，那些人称我们为‘怪物’！多么讽刺啊！我们根本在哪头都不讨好！
加入我们，穿越神圣之门，掌握超越世俗、超越猎人、超越协会的力量吧！从此以后，我们将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们将获得自由！”
面对怪物发出的邀请，沈平澜神色清明，只是问道：“为所欲为？据我所知，进入神圣之门的生命将会被转化为类似空洞眷属的生物，被空洞约束，何来自由可言？”
爱德华咧嘴一笑道：“你们对空洞的了解真不少啊，是因为这些被第九十九层收集过来的情报吗？的确，一般情况下，进入神圣之门会成为空洞的一部分，但我们不一样。”
他得意地扬扬首。
“我们有方法可以在被转化后保持独立自主，甚至反过来对空洞实行一定程度的操控！我们是真正既获得力量又获得自由的人！”
他那凹陷在僵硬面部深处的，漆黑的狭长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沉思的风衣男人，催促道：“怎么样，你们考虑好了吗？”
沈平澜与诺拉交换了个眼神，他霍然抬头直视怪物，缓缓抬起手中刀刃道：“我们永远不可能加入堕落的队伍。”
说什么“多亏了这次背叛”，这群家伙会变成如今模样的深层原因，从来不是变节之门里同伴不知是否真实发生过的“背叛”。
变节之门，只是引爆隐患的最后一个诱因。
这群人，不过是受到力量诱惑，背离了猎人协会的宗旨，悖逆了人类的一切，主动选择通过堕落来换取力量而已。
他们变成怪物模样后，真的获得自由了吗？
看爱德华以外那些怪物，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进攻，眼中满是贪婪与躁动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已然被过于扭曲的兽性所束缚。
沈平澜等人，经过一系列事件，其实早已隐隐猜到了这群前猎人最终的下场。
毕竟在刚才所读到的前人的记录里，就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我怀疑变节之门与神圣之门带有一定意义上的连贯性，如果一支队伍被变节之门影响，加深了内部的隔阂，或许他们会主动投身神圣之门，以换取更强大的力量，来消灭分裂后的另一方——我会如此猜测，是因为这一场景已经在我的队伍里发生了……”
他们投身向力量，其实这点本无可指摘，每个人都有追逐力量的本能。可这份渴望使得爱德华等人走向了与猎人协会——或者往狭隘了说，完全就是与沈平澜一行对立的方向，那么一场战斗便不可避免！
爱德华听到了沈平澜明确的拒绝，嘴角反倒咧开得更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高贵而正直的猎人们，一定会这样拒绝我们，不是吗？”
他猛地一摆尾巴，粗壮前臂持着弯刀，如猛兽飞扑而来，口中咆哮震彻山谷：“既然你们不愿加入我们，那就成为我们的食粮吧！”
其他怪物显然知道吃掉猎人们才是他们现身的真正目的，早已迫不及待，此刻听到号令立即齐齐动作起来。
刹那间，从上空投落的怪物阴影，如阴云快速移动过来，将下方众人完全覆盖！
“轰隆隆……”
同一时刻，似是受到怪物们熊熊燃烧的欲望的驱使，第九十九层的绿色平原，也剧烈震动起来！
感受到与此前所经历的如出一辙的层级崩塌，沈平澜双眉稍稍一蹙，低声道：
“果然就是你们派来了此前那些怪物！”
*
“唔！唔唔唔！”
手爪中拎着的人类用力晃动身躯，张开嘴，额头青筋迸露，似是极力地想要呐喊，可一股古怪的力量伴随最开始那一句“闭嘴”束缚着他，他最多只能发出一丁点气音。
柳易并没有注意到手里人类的摇晃，因为他此刻正在高速行进当中。
矫健的马身往前高高一跃，每一次马蹄落地之际，场景便是一次骤变。一个层级接着一个层级被他如此甩在身后。起伏的身躯像是分开的影片，每一帧都藉由不同层级或明或暗的光线，勾勒出棕色皮毛覆盖下宛如艺术品般精美得有力的轮廓。
中年男人被怪物拎在手中，苦不堪言，有那么几个片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要在剧痛、失血与剧烈摇晃中死去了，但每一次他又发现自己还活着，甚至四肢上的创口都不再流血了。
在【空门】所造成的空间截断下，他那平滑的伤口面上从最外层的皮肤，到脂肪、肌肉、骨头，一圈圈清晰可见，但那些裸露在外的血肉，像是仍然完好一般，没有再流血，看上去甚至仍然鲜活。
这不过是柳易一点“保鲜”的小法术而已。
“笃。”又一次落地，手中中年男人顺着惯性往前狠狠一晃。
柳易停住了。
他抬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昏暗，不是完全黑暗，但给人难以照亮的感觉，死气沉沉，仿佛每一个暗处都争先恐后挤满了沉默而静止的危险，这就是这个层级给人的第一感受。
中年男人几乎立即从晕晕乎乎中清醒过来。某种难以表述的、莫大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他的心灵，如同一只巨爪，爪子紧紧扣住他脖颈后面那截凸起的骨头，轻飘飘地，又很沉重地，在他皮肤上盘旋。
这种强烈的本能根本无法用理智抑制，他下意识地牙齿剧颤，早已力竭的身体再度打起了摆子。
出于自保的本能，他尽力睁大双眼，想要通过理性地观察这个层级的方式，来对抗那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
渐渐地，他从周遭那降落下来的灰暗中隐约看清了，他正身处一个像是管道，又像是小巷的地方，两侧是深灰色的墙壁。
墙壁的材质，材质是什么？
一丝丝鲜血沿着眼眶流下，他极力地去看清细节，在不安感的驱逐下，偏执随之而生。
他想要看清。
他的视野逐渐聚焦在左边的墙壁上。
那是……
在最后时刻，一只手爪不耐烦地拍过来，中年男人的视线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同时大脑因为刚才那一秒所见沸腾似地天旋地转。
他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他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在瞬间看清的细节，足以令他身体深处涌出剧烈的呕吐感，同时像是有一万根钢针扎着脑子，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伸手把自己的脑子通过五官全部抠出来的冲动。
幸运的是，柳易已经提前切除了他的四肢，避免了他对自己制造实质性的伤害。
柳易一巴掌把中年男人暂时糊失明了，低声道：“这里是第四百四十四层‘请前往死亡’，这种层级深度……根本不是你们这种普通人类能够承受得了的了。”
哪怕只是身处其中，就会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没有源头的不安。
哪怕只是看到一个细节，都会因为受到无法理解的内容冲击而陷入疯狂。
柳易拎着中年男人向前走去。在他的视野中，这是一个位于地下的街道，两侧是灰暗的墙壁，头顶压抑的天花板上，偶有“管道”蔓延，路灯偶尔出现，轻轻闪烁，错综复杂的道路向四面八方延伸。
这里的路分为“活路”与“死路”。进入活路，不能保证一定安全，但一旦进入死路，对于大部分外来者都等于必死无疑。
可随着躲避死路、选中活路的次数增多，死路出现的概率也会提高，并且离开这一层的所有通道，也都潜藏于死路当中。
所以，“请前往死亡”吧。
柳易回想着中年男人所说的情报，那道【旧日之门】应当位于某条死路尽头。
他没有刻意去思考前方是死路还是活路，只是用来自姐姐的空门一次次前进着。
第四百四十四层足以逼疯常人的氛围，在他的感受中倒更像是一种静谧。
路灯一盏又一盏地被甩在身后，光线追逐着灰暗的墙壁，安静到像是禁锢了一切声音的街道上，一个马蹄声连绵地打断宁静。
直到某一刻马蹄声停下。
黑暗在柳易前往汇聚，他走到了一条死路的尽头。
他凝望着黑暗深处，那若隐若现的门扉的轮廓。
使用姐姐的力量果然有效，这旧日之门不就找到了么？
旧日之门，与神圣之门、变节之门等特殊门平级的门扉，也是所有这类门扉里最特别的一扇。在约一百年前，姐姐丢失了打开旧日之门的钥匙，旧日之门因此失落在了空洞深层。
如今，柳易将钥匙找回来了。
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在基金会仓库里找到的钥匙。向前一步，钥匙徐徐推进，插入锁孔，“咔哒”一声，钥匙分毫不差地嵌合。
又是“咔哒”一声，柳易缓缓扭动了钥匙。
封尘已久的旧日之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