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拾伍:尘心未尽旧缘在
霖若一直沉沉睡着,昏天黑日,明明知道该醒来,却不想醒过来。
只记得在父王书房里哭着哭着就没了知觉。
然后忽地像回到了三岁时。
她知道是梦。
最初的场景便是她被南王妃抱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死于乱棍之中,鲜血四溅,染红了纨素的衣裳。被献来的狄戎美人因善舞出名,翻飞在棍棒中竟像是在飞舞。轻飘飘如柳絮翻飞在空中,青丝袖袂随风扬,魂魄也碎如柳絮随风去。
她看不真切娘亲的脸容,却只看到那双眼睛,曾经温柔地注视着她,却在行刑时无意瞥见她,于是充满惊恐慌乱。
娘亲是该慌乱啊,那样小小的女儿正被毒妇抱着,眼巴巴瞧着自己要如何惨死呢。
而当时的霖若不知道那是一种极刑,只以为那不过是娘亲跳的一支舞,就像她生前跳的每一支舞。
她仰起脸向南王妃,嫩生生的声音响起:“新舞耶?”
南王妃笑吟吟地垂下头向她道:“然,美耶?”
她见总对她阴着脸的南王妃笑了,于是也欢笑道:“美如仙姝!”
呵,美如仙姝!
南姬此生最后的光景里总是一个人在园中曼舞,自己哼着辽远而凄凉的曲子。而一曲舞毕,大姐姐便会牵了她,两人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要抱,南姬蹲下身来一手一个左右环住,温柔的嗓音响起:“妤儿,又带妹妹来扰我,怎么罚你?”她记得娘身上总有混了杜若香的甜香气,娘曾回道:“这是亲人给我的香饵。”
——那亲人原来是师父啊。
当一切结束后,舞棍者一个个收棍在身前,沉脸站好,南姬以一种极度诡异的扭曲形趴在地上,浑身是血,面朝一边歪着。
“娘?”她笑嘻嘻地在南王妃臂弯中挣扎起来。
南王妃见状放她下去,她四下张望不见姐姐,便自己奔到南姬身边,俯下身嚷道:“娘?”
却见到一张扭曲的脸,七窍流血,双目上翻,下颌歪撇。
她生平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感到恐惧。那不同于府里任何人凶她时她所感到的畏惧,也不同于她在黑漆漆的夜晚醒来却看不见娘亲的惊吓。
那是一种血凉、登时要昏厥的感觉。
她似乎就这么倒了下去。
恍惚间左腕上一阵尖锐的痛,似乎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痛处掀开皮肉,慢慢向里爬,又痛又痒,挪到心口时忽地刺痛起来,久久不绝。原本要张口说什么的她渐渐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鼻息间浮动着杜若的香味,耳边响起如今再熟悉不过的清冷的声音:“若儿已醒,看来种蛊是成了。”
可是为什么要让她活?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她那时什么却都不明白,不知生、不知死,不知离别为何物,只会乖巧地转眼望向床边,于是看见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眉眼如画。
“你从今日起便由我来教,称我师父先生都可。女工诗礼我不会教你,我教你医术。”
她被告知娘已经不在了。
小小的她披麻戴孝,却不知道什么叫不在了,什么叫守孝。
后来她一直找姐姐,可姐姐也不见了——又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便小心翼翼地和那些大人接触,不论是父王母妃还是佣人侍婢面前都是恭谨疏离,甚至是被关在阁楼中潜心修习的月樨。除了会在两个疼她的哥哥面前撒娇,她就像个瓷烧玉雕的娃娃,不会笑也不会闹。
再后来,她八岁。一个穿戴整齐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被带到她面前,长她五岁的彦昶也跟进来,笑嘻嘻:“我昨日去侯府做客,在路上见到这小姑娘,带她的舅娘哭哭啼啼地求救,说娘儿俩逃难进了京,却被歹人盯上要卖到窑子去。随我同去的陈嬷见她生得水灵,便直接给袋银子把她带了回来。我看她与你年纪相仿,就请管事婆子把她分到你房里来——正好大哥最近忙于军务,我要去应对那些教书先生,你和月樨又不亲,这下有了个玩伴,多好。”
她只怏怏道:“凭什么把人当鹦哥买卖,锁了笼子里没个自在。”
彦昶又想哭又想笑:“你这妮子,平日里少陪你你便闹,如今找了人陪你你又不乐意——你哪里知道窑子是什么腌臜地方,陈嬷救了人反倒是把她当鹦哥锁了?”
她闷哼一声,向怯生生眨着一双泪蒙蒙杏眼的姑娘笑道:“你叫什么?”
姑娘愣了一下,见她在和自己说话便忙向彦昶看了一眼道:“二爷叫奴婢……碧落。”
“咦?碧落?”她眨眨眼,“可是碧落黄泉的碧落?”
“正是,刚跟先生学了《长恨歌》,我喜欢这两个字。”彦昶得意一笑,“你若不要,我便叫父王把她划给我了?”
碧落羞答答娇滴滴的样子惹得她拉过手来,向彦昶一瞪:“偏不给你了!”
彦昶也瞪回去:“不给便不给,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和碧落便在一起吃住,后来王府各主都修了住处,她便指了间离她房间不远的房给碧落。
九岁时,每年在大节时能见到几次的赵息被南昕王请到府里来教她弹琴。七弦琴凄郁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她,而那个益发儒雅的言兮哥哥也渐渐吸引了她,直到不能自拔。
虽然府里一直白眼多于黑眼,但她想那时候大约会是一生中最快乐不过的时光——那么多对她好、她喜欢的人在她身边。
冷狄开战,战恶时,南昕王与彦靖亲自上了沙场。那时候她十岁,已然身长玉树的彦昶和她一起送别彦靖。他轻轻揪着她的一缕头发:“小若儿,等你大哥哥回来说不定你就有一位皇城里的嫂子啦。”
可是直到冷军战败,昕王和彦靖失意而归后数月,她都没听府里人说起有位皇室亲女要嫁给彦靖。反倒是有一日赵息叹息道:“可怜那韶华公主,未笄便要远嫁和亲……”她这才知道皇城里准备嫁一位公主去狄戎和亲,想起昭君出塞的故事,又想起自己同样被遣来和亲的娘,心里暗暗心疼起来。
多年前的狄戎王欲兴兵,却被卧底近半年的南昕王探查意图,便忙纳贡献礼,她的娘便是那随着贡礼一同被献上的美人——如今倒过来了,被献祭的还是美人。
那位韶华公主接了和亲的圣旨后,独自于行宫由狄戎礼官教导一年又三月,才踏上了北上和亲的路。听闻此行一去又是三月,而公主自踏入狄戎土地起,便再无音讯,唯有每年一封例行家书,也不知是不是公主亲笔。
讽刺的是,公主出行的那一日,亦是南王府上下受封赏之日。今上道此战虽败,南昕王与世子身先士卒却是不得不奖,连带着女眷也领了诰命晋封。可彦靖似乎以此为耻,原本从战场归来便有梦魇之症,时常哀嚎,受封当夜更是在自己院中长啸痛哭,第二日便入朝请旨去北塞驻守了。
他走的那日依然由彦昶和霖若十里相送,他却没了前一次的昂扬意气,连战马的尾鬃都没有从前甩得高了。这一次彦昶捏着自己的头发,哀声叹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可是二哥啊,这样的一句话,如今不也应在了你身上?
霖若慢慢睁开眼,只觉枕畔濡湿微凉,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眼泪。
她坐起身,斜斜地倚着床柱,隔帘望出去,看见纤细的背影站在窗边,下意识唤了声碧落。
那身影婷婷走来,掀开珠帘探进头来:“公主醒了?”
是眉心啊。
霖若擦了把泪,摇头道:“我乏得很,再睡一会儿。”
说完滑回了被子里,掉转身子面朝里又闭上了眼。
眉心也没再出声扰她,轻轻放下珠帘走到香炉案前。香炉是鎏金铜香炉,单腿立着回头的鹤,炉盖在鹤的背上。打开炉盖,右手用炉边香瓶里的竹签轻轻拨开银箔,在香灰上戳出些小洞,左手探在炉上试了试温收回来,把竹签用绸布擦了擦放回去,打开一个紫檀的香盒,再从香瓶里取出香箸,夹了块篆香放在银箔上,用绒布擦了擦香箸放回香瓶中,最后盖上炉盖。不多时,一缕青烟悄然从鹤嘴里飘出来,袅袅腾空。
红袖添香,不过如此。
眉心望着烟气,尚且稚嫩的脸上有超出豆蔻华年的镇定。
霖若闻到香气,心中暗自纳闷。
安息香,凝神醒脑开窍,又添了些冰片进去,清爽宜人。她这样忧思烦闷是该点这香,只是眉心说自己刚入府不久,还在学规矩,又是怎么知道用香的?
她便又坐起身来,出声问道:“你怎的会香?”
眉心回头冲她笑:“从前家道未落时,母亲喜香,时常教我,因此我调香焚香都略通一二,但也只是小巧而已。”
霖若隔着帘子看不清她面容,却听得她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旁人无关紧要的事,便又问:“安息香也不是寻常人家惯用的,你既会这些……我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眉心摇头,轻笑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世事无常,不过轮到我身上罢了,公主听了也只是徒增烦忧,又何必多言?”
言者不减思虑,闻者徒增烦忧。
这话说得和湍洛一样,霖若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转而聊起别的:“碧落和二哥哥如何了?二姐姐如何了?”
眉心见她再无睡意,便奉了茶漱面巾来,边服侍她洗漱边回道:“碧姐姐没有大碍,只是失子伤身还没醒,二爷一直守着她。听闻二公主被王妃罚跪了一夜,还要禁足半月以悔过。”
霖若拿面巾捂着脸,声音也闷闷的:“知道了。”
眉心又端来一杯温茶,味道淡而清香:“王爷也让您这几日都呆在静园,不许出门。”
霖若点头,慢慢地品着茶,良久才道:“谢父王。”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日光耀目,唏嘘道:“当日摔琴绝弦确是鲁莽了,否则这几日还能抚琴抒怀。”
眉心没有答话。
霖若便又道:“书房里应该还有几本经书吧,劳你替我取一趟,我抄一抄静心也好。”
这日起霖若倒真的半步未曾踏出静园,从早到晚坐在桌前抄佛经。偶然从彦昶的叶居传来点碧落的消息,她也只是愀然,搁笔沉思片刻,然后让眉心给那边送去一些配好的补药。
七月十四是湍洛头七,霖若穿得简素,在鬓边别了一朵白绢做的花,手里拿着装了佛经的香木盒子,坐在窗前等天黑。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只斜斜地穿过窗子把红光洒过来。她看着空无一物的盒面,想了想,拿了张万佛笺,提笔又写了些礼佛敬言。
霖若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向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把纸张小心捏起来,抹了层浆糊便贴在盒面上。
“公主要出门?”眉心见她捧着盒子站起来,小声问。
霖若点了点头:“我去天宝寺把佛经供起来,你不用跟着一起去。”
眉心便也不多问:“婢子自会见机行事,不叫人发觉公主出门了。”
霖若觉得她机灵沉稳,又生出几分好感来,浅笑道:“我去去就回,不会太久。”
眉心行了个礼道:“公主小心便是。”
待她起身,面前的妙人早已不见,只有大开的窗扉呼呼地灌着微凉的夜风。
霖若出府前绕去了叶居,果然看到碧落一个人坐在小院秋千上,病歪歪地抬头看着天。
“你怎么起来了?”霖若柔声问,“二哥哥呢?”
几日不见,碧落竟形容枯槁,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又尖了一些,衬得那双幼鹿一般的杏眼愈发大而无辜。她看到霖若出现在面前,先是不信地瞪大双眼,而后流出泪来抽噎道:“公主怎么来了这样晦气的地方,快些走罢,可不要沾了……”
霖若叹了口气,上前抱住她打断了她的话:“我这几日禁足,今日才来看你,你倒要赶我走了?”
碧落没有力气挣扎,像小鹿一样呜咽着闷声道:“可这几日旁人都说我这边闹鬼了,连带着二爷也疑心起来,这会儿出门请符去了。”
霖若便摸着她的头:“那些人胡说八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二哥哥居然也信——你倒说说看,怎样闹鬼?”
碧落哆嗦着苍白的唇瓣嗫嚅道:“她们……她们说这几日夜夜梦见血肉模糊的一团物事,咕咕呱呱发着声活像猫叫,而白日也总听见猫声,可这叶居里又没人养猫……二爷找的僧人说堕胎是佛家五逆罪之一,那孩儿化成婴灵索命来了。今儿是他头七,那些婆子闹得更厉害了,说要是符纸镇不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