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风点的小份饺子被端上来,她照例加了些辣椒,慢慢地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
像是在拍什么一日三餐vlog的特写。
饺子带着残余苦味滑进食道,吃掉两个后亚风才感觉到苦味被完全冲散。
吃完擦擦嘴,亚风觉得刚才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可能是辣椒把她的脑子辣得晕晕的,那些喜欢啊抗拒啊全都被她抛诸脑后了。
今天休完假她就要继续工作了,不如趁着今下午干些什么。
在街上逛了一圈,最后拿着从图书馆内借出来的书回员工宿舍拜读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逛街这种累人且花钱的活动。
自己是不是想过这句话?
算了,就算有喜欢这个情感也不能证明什么,生活该怎么过还是就怎么过,该打的工需要一直打的。
图书馆内的书不能批注,于是亚风把手账本当成笔记本,往上誊写着似乎对情感方面有帮助的内容。
笃笃笃。
房门被敲响,亚风合上书和手账本去开门。
陈梦缘拉着一个行李箱,肩上背着背包,全副武装地站在门外。
“陈梦缘?”亚风有点惊讶地注视着她。
陈梦缘笑笑:“下午好,我刚跟秋姐说了要搬到员工宿舍来住。”
亚风想到她最近跟男朋友吵架的事,默默地让出了通往寝室内门。
陈梦缘习惯性的环视房间一圈,视线扫过桌上的书时微微一顿。
她把行李箱拖到了床边平放,拿出了被单床罩,踩着梯子上去,两下就把床铺好了。
“你真的去图书馆借了书回来?”陈梦缘利索地从上铺下来,双手抓起背包往床上扔。
“嗯。”亚风坐回小凳子上。
“你今天还需要心理咨询吗?”
“不了。”
“好,我去轮班了,拜拜。”
“再见。”
两道关门的声音从进到远地响起。
亚风把书翻开,继续在手帐本上记笔记。
不过没写几句她就开始出神,盯着自己的笔迹发呆。
陈梦缘今天突然搬进来,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又好像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巧合。她们在工作上常打照面,但私底下关系并不深,只能说互相熟悉。甚至亚风能想象,等再过几周,这种暂时性的共处也会被新的轮换打断。就像在列车厢内生活,时不时就会换到下一站。
她走进厕所,看见窗外天色微暗,街道刚刚亮起路灯。几只灰鸟落在对面的电线上,排成一排。
天黑得好快,她想。
“这边,快点。”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冲另一个身影招手。
另一个身影似乎既不愿意配合,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有必要这样吗。”李执秋看了眼天色:“口罩帽子摘了吧,这么亮呢,你还指望藏着吗?”
猫在垃圾桶后面的小艾骂骂咧咧地把口罩勾到下巴:“你怎么这么不配合?”
李执秋朝某处努努嘴,小艾顺着方向看去。
一位保安很警惕地看着她俩,准确来说是看着小艾。
“我怎么感觉你下一秒就要去偷东西了呢。”李执秋语气平淡。
小艾最终不情不愿地扔掉了口罩。
“等会你看着情况不对就一定要拽着我跑嗷,能跑多快是多快,我真害怕我爸妈把我关屋里反省。”小艾又强调了一遍战术。
“……”虽然李执秋很想说非法拘禁的事小艾父母应该做不出来,但她还是看在自己和小艾的情面上答应了:“好。”
小艾费尽心思藏了半天真容,最终到保安亭的时候还是要扫脸进去。
“所以我说你带口罩的目的是什么。”李执秋跟在小艾身后进了小区,无奈地问。
“我怕半路遇到哪个亲戚或者我爸妈朋友。”小艾轻车熟路地沿着某条路走,穿过小公园和几个亭子,来到了十五号楼面前。
“等会我敲完门你就站到一边,没人开就多敲几次,别让祂们知道我带了其他人来。”
“哦。”李执秋看着缓缓显示楼层数字的电梯:“你什么时候按的电梯?”
“你没按吗?”小艾在李执秋后面进单元门,闻言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数字:“可能正好有人从楼上下来吧,不需要按了。”
“叮~一楼到了。”
电梯播报音在电梯门开时向外传出,李执秋与电梯内的人打了个照片。
两男两女,一个看着四五十岁的大叔,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和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
中年大叔和其中一个中年女性格外眼熟,尤其是中年大叔,和小艾竟然长得有几分相似。
“艾叔叔?梁阿姨?”李执秋把两个中年人的脸和自己记忆中的某个熟悉长辈的脸迅速对上,语气里全是意外和不可置信。
梁阿姨同样惊讶:“小李,你怎么在这?”
艾叔叔立刻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艾平和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
“不……”李执秋立刻否认,小艾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对,我今天就是来跟你们说清楚的!”
李执秋闭了嘴,小艾家庭纠纷的事她不会参与,她只负责在谈崩了之后带着小艾迅速逃离现场。
以防万一,她胸口甚至戴了个微型摄像机。
小艾愤怒地看着电梯里的四人,最先锁定了另一个中年妇女:“就你是那个媒婆?你知不知道随意吧个人资料泄露出去是违法的!你多大脸还敢自称是投资人啊,加上我就立马把我朋友圈照片发给别人了是不??”
说完这么一大堆,小艾并不给她还口机会,幽幽地看向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生:“你是谁?”
男生可能是想不到会面临这种场面,眨了眨眼:“我……可能是你相亲对象。”
“你一定要相这个亲吗?”
“不是我要相亲的,我父母逼着我来的。”男生立马否认。
“好。”小艾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然后看向她爸妈:“听到没?”
艾叔和梁姨都皱着眉,许久后还是梁姨先说道:“不就是相个亲吗,我们没有逼你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只是试试看。”
“再提相亲我自/杀。”小艾定定看着祂俩。
几乎所有人的脸都瞬间白了,李执秋被这个词激起了鸡皮疙瘩。
“平和,你这是什么意思?”艾叔想要向前一步,被梁姨拉住了胳膊。
在这个关键时刻,电梯门开始自动合上。
数秒后,电梯门徐徐打开,男生尴尬地从电梯内走出:“谢谢艾叔叔和梁阿姨的招待,我先走了。”
他并不在意这时候有没有人回应他,匆忙离开,给几人留下了空间。
“你们根本就不在意我过得好不好,”小艾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眼泪也隐隐有掉落的迹象:“你们只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们。”
李执秋靠在后墙,观察着一切,同时保证胸口的摄像机能拍到一切。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对你对得不够好吗?你出国留学,你衣食起居,不都是我们给你的?”梁姨跟着小艾放低了声音,轻声道。
“那只是你们给我哥顺带施舍给我的!”小艾的声音陡然拔高:“后来他被拐跑了才开始重视我的!”
………………
李执秋听着听着,开始想起自己小时候。
王女士不喜欢自己,她不想要孩子的。
后来自己出生,王女士从来不管自己,一直呆在国外生活。直到她开始读初中,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开始严格介入她的生活,只不过是通过摄像头命令而已。
中考完,爸爸被查出肺癌,需要转到国外治疗,李执秋这才跟她的生母有了更多接触。
李执秋一度认为王女士的控制欲是源于对自己的爱,开始尝试着完全按照王女士的要求来。可是王女士在发现李执秋完全听自己话后,便以更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她。
刚开始还能忍,直到愈发的变本加厉,生生把李执秋从正常人逼成了焦虑症。
李执秋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的微型摄像机微不可察地传递着光与声,而她的指尖却传递着一种更深的隐痛。
李执秋也曾试图讨好王女士,那个永远端着高跟鞋、踩在洁净大理石地面上的女人。她学了小提琴、练了国五、每天都在学雅思托福,成绩在年级里始终前列,甚至连“妈妈今天穿的香奈儿是哪一季的”她都能认出来。
可她从没换来一句“我为你骄傲”。
换来的是王女士把焦虑症报告收起来,告诉她她是在自作多情。
“你体态该更好”,“你头发太毛躁”,“你怎么老是不笑,像个死人”。
像个死人。
这句话她记得太清楚,那是她刚得知父亲病情、整夜睡不着、顶着黑眼圈,王女士在机场接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更不是没有崩溃过。她试过在王女士精心装潢的浴缸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水漫到锁骨,冰冷刺骨,却连割开皮肉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就算她死了,王女士也只会在葬礼上抿着嘴,觉得这个女儿没给她带来价值。
回过神来,李执秋听见小艾的声音几乎带着嘶吼:“……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影子,当成某种替代品!我哥不在了你们才想起来我也在这儿活着是吗?我不是你们的补偿品,我不是!”
梁姨被这句话骂得差点晕过去,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一步。艾叔却愣在原地,看着女儿的眼神复杂得像是一层层被掀开的旧账。
“你哥他是自己跑的!”艾叔声音一沉,“他从小就不安分,我们想拽都拽不住——”
“可你们拽得住我啊。”小艾几乎是嘲讽地说,“因为我听话,所以你们才放心地往我身上灌输所有没在艾长河身上实现的期待和控制,对吗?”
李执秋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个站在音乐室,一遍一遍拉琴的自己。就算手指摁弦勒痛了,为了王女士的赞扬她也只会忍者。
她突然好想冲上去打断这一切。可她没有。
因为她知道,小艾必须要打完这仗,像她当年没打赢的那一仗那样,用自己的方式,硬撑到底。
“我现在不想和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小艾说,“我也不想再听你们安排任何一场相亲,不管对象是谁,不管你们觉得他多合适。”
梁姨眼圈红了:“那你还要不要这个家?”
小艾看着她:“你们要的是一个听话,给你们当做精神慰藉,能给你们养老的物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好吗。”
空气安静下来,连楼道外的虫鸣都清晰得让人心悸。
“走。”小艾一甩头,头也不回地往单元门走。
走出了很远,走到小亭子里,小艾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脸上甚至带了点惊魂未定。
“我刚表现怎么样?”
“牛叉。”李执秋点点头:“你家里人至少能听你讲话。”
“还用说,我拿自/杀逼祂们呢。”小艾依靠在石柱上。
“祂们如果又叫你相亲,你真自/杀?”
“至少不会和祂们联系了。”小艾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味。
“你还有个哥哥?”李执秋想起了刚才吵架的具体内容,
“比我大两岁,我七岁的时候他被拐跑了。”小艾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嗯。”李执秋抬头,看见街灯一盏盏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