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紧门框,姚令喜缓缓提步。
右脚,左脚。
在转头看不到谢天贶的瞬间,她好像重新被撩丸掐住脖颈,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矮矮的门槛,她迈得艰难。
迈过去,松开门框,竟又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姚令喜连忙贴壁靠紧,放平呼吸,以免被谢天贶察觉。
刚才,她细细观察过了。
谢天贶面色如常,动作迅疾,视力听觉,还有情智反应,所有一切细节,都没有任何异状。
姚令喜清清楚楚记得,他怀抱温暖,手心干燥,瞳仁清澈。
在他身上,找不任何前夜遇刺,浑身浴血,身负二十七处致命伤的痕迹。
太可怕了。
明明早上还奄奄待毙,姚令喜已经哭过自己害死他,恐惧将会失去她的四哥,寄出求救信,她也是掐好至少五日后,才会见到他来。
但是现在,谢天贶突然生龙活虎地出现,救她性命,给她解围,帮她想方设法,重新扶太子复位。
那场刺杀,仿若噩梦,骤来骤去,了无踪迹。
然而怎么可能了无踪迹?
天道盈亏,自然法则,一个濒死之人,突然间容光焕发,龙精虎猛,怎么看,都大有问题。
谢天贶越是若无其事,越是神色如常,手段高杆,毫无破绽。
他越强,姚令喜就越怕,怕得心神战栗,不知该如何面对。
四哥明明就在眼前,真实可感,伸手可以碰,张臂就能抱,跳起来,还能亲吻他。
可是姚令喜骗不了自己。
她清清楚楚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失去他。
四年等,六年熬,她好不容易见到他,刚刚确认他心意,回到他怀抱,怎么一个昼夜过去,就变成这般光景。
贴着冰冷墙壁,她仿佛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白骨被碾成齑粉。
她不知道她的四哥,正在经历什么。
但是她无比清楚,若不是她去信,若非她求救,四哥断不会采取什么“破规矩”的法子,也不会给他救了二十多年人命的银针淬毒。
是她,一次又一次,拖他下水。
就像网住一只南海鲛人,剖他的深情做珠,熬他的脂膏做灯,切他的肉做不死药。
一点点,萃取他,熬杀他,用他的命,换各种不值当的东西,装点那些不知所谓的幻梦。
到底图什么?
掐着掌心,她一遍一遍问自己,拉着四哥做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究竟意义何在?
皇太女,我当了又如何?
反正有圣上支持,章栽月也愿意做狗,再借那群灰隼镇压群臣,管控百姓,皇太女又有什么做不得?
到时候熬死圣上,挑起章栽月和灰隼内斗,清理掉所有碍眼的腌臜货,再把皇位还给表哥就行!
为明明可以稍微屈服,顺势而为,干嘛非要闹成这样?
十四年了,四哥从五岁开始照顾我,教我自保远祸,怎么偏教出猪狗一样的蠢货,什么都学不会。
又不是小孩子了,遇到点事,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四哥四哥地鬼叫,害得四哥——
“不。”
“不对。”
贴着冰冷的墙壁,姚令喜突然想起她赤足闯入谢天贶的病房,琅尚书骂她“狗都不吃两家饭”的时候,四哥即使重伤昏迷,也下意识伸手捂住她耳朵,护着她。
若是他有力气,定要暴揍琅尚书一顿!
他才舍不得有人骂我。
姚令喜懊丧地锤自己脑门——骂谁,也不能骂四哥的宝贝“姚四”!
我可是四哥一手带大,随他从阴沟里救过人,跟在他后头收拾过骗人的游街小贩,是他最最亲近的小跟班。
而今在公主府养孤老,给虎守林送游民,约束太子表哥仁人爱民,一举一动都是四哥的影子。
我是他抱在怀里吻过,最最心爱的姚四啊!
四哥当然是因为认可我的计划,才会不惜一切,赶来助我。
怎么能这个时候掉链子,想什么儿女情长,远走高飞?
我要斗,就算头破血流,斗翻天,也要助太子复位,建一个新天新地,废除工匠贱籍,给四哥看。
涣散的瞳孔,倏忽凝固光芒,姚令喜趟开碎瓷片,小心翼翼建起皇后送来的信,抖干净,叠整齐,塞进腰带里头。
现在只管全力以赴,和四哥一起轰轰烈烈地干。
做完这一切,她自是要与心爱的四哥一道。
他去向何处,她亦要相伴左右。
伫立碎瓷中央,殿门洞开,冷风呼啸,姚令喜不觉冷,大步朝外,高声唤——
“来人!”
“来人!”
梁晏第一个冲到。
“殿下!”
噗通跪下,梁晏心有余悸,还是怕,两眼畏畏缩缩扫倒地上碎瓷,点点光斑,刺得他胆战心惊。
果然刚才没听岔,就是打起来了。
殿下可是皇太女啊,那灰袍人真是胆大包天!
梁晏又恨又怕,刚才鼓起八百个肥胆,想带侍卫冲进来护驾,可他是真怕,大将军一拦,他就更怕,终究没来!
殿下救我,我却不敢来护驾,忒狼心狗肺,枉做人!
“咚咚咚。”
梁晏三拜三叩:“微臣谢殿下救命之恩,殿下可曾受惊,是否需要微臣诊脉?”
“也好。”姚令喜蹲下身,伸手过去,趁大将军等人还未走近,低声说了句悄悄话。
梁晏一听,真是眼前一黑,红了老脸,视线往左边内室瞥了一眼,面露难色:“微臣即刻去办,只是章大人这身子骨。”
“无妨,照我说的做,越快越好。”
姚令喜起身摆手:“去罢。”
“微臣遵旨。”梁晏慢腾腾起身,杵在原地,眼皮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模样。
嗒嗒嗒。
身后脚步已在咫尺,梁晏心知没时间犹豫,匆匆又给姚令喜跪下:
“求殿下援手,救救虎守林!微臣有幸曾上山习艺三月,微臣敢保证,谢氏醉心医道,绝无谋逆之心,刺杀章大人的人,您,您。”
他不好直接指责姚令喜就是刺客,眼神躲躲闪闪,开口吞吞吐吐,说出个:“您,您知道的。”
“是,我知道。”
姚令喜听他言语维护虎守林,点头默认:就是我干的。
此时大将也军领一众宫娥侍卫走到,众人躬身行礼,乌泱泱一大片。
她便正色告知:“虎守林是本宫一手扶持,谢氏父子,我唤伯父与四哥,视作骨血亲人。梁大人放心,虎守林众弟子今日正好下山行医,龙武卫此去,只得空山一座。”
闻听此言,大将军和梁晏都震惊不已——
“空山?”
“空山!”
二人异口同声,唯唯语气不同,继而又是同声冲口——
“五千门人,尽数下山?”
“五千弟子,全部下山?”
“正是。”姚令喜点头:“大概是诸天神佛不忍,暗中庇佑。”
农神柳昊昊的苍老面容,即刻闪现在姚令喜脑海。
众人不知是柳昊昊在幕后主导,只觉得她的话听来荒诞奇异,但是观其气定神闲的姿态,恐怕所言非虚。
哪里是什么神仙真人。大将军和梁晏,都道她料事如神,早就做好万全准备。
总而言之,虎守林倒悬之危已解,后头的事儿,自有殿下张罗!
梁晏喜不自胜,心说虎守林竟然是殿下的,今次无意中露脸,她看起来对我欣赏有加,还交代我秘事,只要与她交好,日后请旨去虎守林,说不定有机缘拜会谢家主!
未来可期,太可期了!梁晏欢天喜地躬身,语调松快:“微臣这就去,照您的脉象,亲自调配汤药。”
姚令喜颔首:“有劳。”
“不敢不敢!”
连退三步,梁晏撒丫子飞奔。
两个药僮猛追上去,问:“殿下可是受伤了?配什么汤药?”
“没事儿别瞎打听。”
梁晏绝不透露。
姚令喜这边,则侧身让开:“劳烦大将军,瞧瞧本宫的寝殿。”
大将军应声抬眸,残破的楠木椅、碎瓷片茶汤水,还有刺入墙壁的凤钗,一霎时映入眼帘。
“末将护卫不力!”大将军伏地叩首:“罪该万死!”
“这话,大将军说早了,还请随本宫,去看看中书令。”
说罢,姚令喜转身步入内室,坐到看似“章栽月”,实则撩丸的床头。
床帷高挂,大将军远远瞥到“章栽月”胸口,发现几乎不见起伏,登时面如死灰,原本拘束的步履,眨眼间飞至床前。
“殿下!”他焦急地立在床边,没敢直接动手:“殿下,可否容臣——”
“去罢。”
姚令喜起身让开,大将军立刻探“章栽月”鼻息,旋即触电般弹开手,难以置信地又探向脖颈。
“是刚才那个,叫撩丸的人。”姚令喜落座圆凳,徐徐说到:
“他前脚闯入,本宫后脚跟来,就见中书令变成了这样,半死不活。
中书令最得圣心,军机大政也尽数掌握在他一人手中,此事理应立刻禀报圣上,但是夜深露重,本宫不敢贸然前往甘露殿,惊扰圣上安寝。大将军是御前要人,本宫想问问,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听得此言,大将军心惊胆战。
床上之人,分明不是章大人而是那灰袍撩丸。
殿下孤身弱女子,如何擒得住那等高手,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易容成章大人?
此情此情,太过匪夷所思。
大将军满腹狐疑:殿下处心积虑,设计欺骗而又不做严密,甚至那四道刺伤都不曾伪装,故意露出破绽,到底是为什么?
单纯炫耀武力?展示她的易容术吗?
突然展示给他看,究竟有何深意?而且这两手如此厉害,何以灰袍黑袍暗中监视多年,居然未曾察觉?
古怪,太古怪了!他犷眉紧缩,想不分明。
“你一定很疑惑。”姚令喜耐心欣赏他面上风云,淡淡说到:
“那么本宫就直说了,从刺伤中书令那一刻开始,就是请君入瓮,大将军,本宫想要的,就是你啊。”
“我?”
大将军恍然大悟。
什么叫“想要的是你”他不懂,为什么“想要”,他暂时不清楚,但是请君入瓮,他可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章大人遇刺也好,躺这儿半死不活也好,都是他这个禁军统领护卫宫城不力,横竖都是他头上的锅,他死罪难逃!
一时间,大将军对姚令喜的老谋深算,狠辣手段,感到不寒而栗:
殿下这是什么心性?居然为了设计我,随便捅杀章大人?
那可是章大人啊,人中龙凤,万里无一,才貌无匹的章大人!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想要我”,殿下她想捅就捅了,然后还匆匆忙忙做个假人吓唬我。
殿下原来在殿下心中,我比章大人,还要紧?年过六旬的大将军老脸通红,挑眉得意,表示叹为观止,暂时不予评价。
他不说话,但是满面红光脸,越挺越直的背,姚令喜看得一清二楚,立时便道:
“大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准备对付你,先刺伤章栽月,再将其斩首,如此连番失职,圣上必定罚你,解职下狱还算轻巧,以圣上对章栽月的看重程度,祸及你九族,也未为不可。
届时换上我熟悉的金吾卫大将军,或是监门大将军,大内宫禁,则尽在我手。”
阴诡的计划托出,眼见大将军逐渐蹙眉,姚令喜幽幽打住,又道:
“但是你方才护我虎守林一手,足见你明辨是非,慷慨仗义,与我乃是同道中人。
大将军人品贵重 ,又有恩于我,我便想着,将太子殿下托付给你,再合适不过。
此番,我想与大将军交个朋友,交朋友,贵在交心,真诚对要紧。
这个撩丸,恶贯满盈,平日里横行霸道,搅得御前乌烟瘴气,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你若肯收,我俩联手,把那些灰袍黑袍清理干净,荡尽肮脏事,日后皇宫大内,御前陛下,就干干净净,由你的龙武卫说了算。”
“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