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唤,一阵药稥,一个暖怀。
四哥?
熟悉的安全感围绕,空气重新挤入肺部,姚令喜死里逃生,无力睁眼,下意识抓紧谢天贶衣襟“唔”应。
是四哥吗?
怎么可能?今晨他还浑身是血,不省人事,怎么可能突然现身救我?
幻觉?走马灯?
我要死了吗?四哥成天“姚四姚四”地唤,也没个忌讳,会不会当大夫啊?
她发泄临终前的不满——就不能唤个阿喜什么的吗?
不过阿喜人小肚量大,不会斤斤计较。用力提起眼皮,举高双手,她拍谢天贶两颊,想说:四哥你等着,等我变个厉鬼,弄死这群狗东西,马上去虎守林救你!
然而掌心落到谢天贶脸上,“啪!”一声脆响,姚令喜顿时目瞪口呆。
好响亮的巴掌!
好真实的手感!
不会吧……
她不敢相信,又搓又掐,谢天贶知道她迷瞪,一面温柔含笑,任她把玩,一面留心撩丸,观察他用针的效果如何。
很快,姚令喜捏够了也摸够了,睁大双眼,捧紧谢天贶的大脑袋——
“四哥,真的是你!”
欢喜的嘴角还没来得及翘,她慌里慌张:“打得过吗?快带我去面见圣上,虎守林——”
“虎守林没事。”谢天贶面色自若,转身拂去案几上的碎木屑,将姚令喜轻放上去。
什么叫虎守林没事?
姚令喜抓住他两臂,声音颤抖:“不是四哥,你听我说,刚才圣上派遣一万禁军——”
“没关系。”谢天贶余光瞥着撩丸,耐心解释:“柳大人早有安排。”
“老爷子?”姚令喜惊讶极了:“老爷子不是说他只种地,不管我公主府的事吗?”
“他管了。”谢天贶尽量简洁:
“今晨你刚走,他就来找我,要我立刻遣散虎守林,故而现在,大家早已分散,各自隐匿行踪。”
“太好了!”姚令喜两眼放光,“咯咯”大笑。
“还有宣平侯府,父亲已经带人前去守卫,我们只需要安心解决这边的问题,眼下。”
语声停顿,谢天贶转过去,护在姚令喜身前。
撩丸依旧保持站立,像是被封住了行动能力,脸色铁青,咬牙颤抖,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姚令喜不知道谢天贶使了什么招,凑到谢天贶耳畔,想说”四哥你快拿下他,咱就像吃过厅羊一样,在他身上绣花,把他煮熟,一片片分着吃了。”
然而话到嘴边,毫无征兆哽住,她望住谢天贶的背影,默默咬唇,默默吞咽唾沫。
四哥来了,千钧一发赶来救她了!
可是他今天早上还命悬一线,现在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山奈说的“破规矩”的法子,是什么法子?如此神乎其技地醒转,真的是人间医道?不是邪术妖法?
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说不清的害怕,一霎充斥她心房,伸出手,姚令喜不敢触碰,不知道他夜闯宫禁来到她身边,是否已经油干火尽,无力跟撩丸对打。
姚令喜不确定,她甚至都不敢勾他的脖子、将小脑袋放他肩膀上,就怕一个不小心,把她的四哥弄疼,弄碎了。
不行,不行逞强。
先把人吓退,问过四哥的情况再说。
打定主意,姚令喜选择迂回战术:“四哥,此人是二十年前被灭族的吴皇后的人,你莫欺负他,倘若当年吴皇后真是含冤就死,我们还要请圣上和太子,为其平冤昭雪。”
这番说辞,有暴露己方实力不足之嫌,撩丸当场嗤之以鼻,勉力抬手,蠢蠢欲动。
“干嘛?”姚令喜厉声呵斥——“给你明路走,不要不识抬举,有冤申冤,日后还有大好前程,你一个有勇有谋好小伙,干嘛非得烂在阴沟里,当臭老鼠?!”
她凶巴巴地吼,一边夸一边骂,瞬间给撩丸绕进去。
完事她还哼哼唧唧翻白眼,同时捧起谢天贶的手,拉他往右边的楠木椅落座。
我来,四哥你歇着吧。她眼神示意:相信我,我可以搞定!
在她亮晶晶的眸子里,谢天贶看到被爱意包围的自己,心喜难以言喻。
他懂她的心思,也喜欢她为他冲锋陷阵,护着他。
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来见她,他用了在南疆战场意外缴获的蛊虫秘法。
生吞蛊虫,以身饲养。
所以他不再流血,因为残破的身体,根本不够蛊虫筑巢饮食。
现在的他,没有痛觉,唯有清清楚楚,感觉五脏六腑,正在一口一口被吞吃。
每时每刻,他都知道,自己正在从内而外,一点一点,逐渐消失。
他知道这代价,可是他别无选择。
收到姚令喜的求救信,看到她亲手写下的“四哥你来,带我走。”,他急得发狂,如何能躺在床上,假装自己无能为力,来不了她身边,假装不知道她一个人在皇宫里,飘来荡去,无枝可依。
他要来。
就算破死忘生,必须借蛊虫释放的能量,强行催动身体,他也要来护她最后一程。
所幸,在最关键的时刻,他赶上了,成功救下他心爱的姚四。
凝视姚令喜侧脸,谢天贶温柔含笑,将不存在的未来,将那触手可及,却在一点点飘散的幸福,认认真真,嵌刻在脑海。
虽然这脑子,会在三日后,被蛊虫吞噬入腹。
伸手,他想摸摸她的脸,却在最后一指的距离,畏怯地收回。
不敢碰,他怕她日后,会一遍遍回忆这触碰。
取而代之,他敛容正色,在姚令喜咬紧嫩腮帮,又想对撩丸重拳出击的前一刻,起身站定,轻声道:
“这一次,我想为你做到极致。”
听得此言,姚令喜心里蹦出一万只兔子跳。
捧着烧红的双颊,她眼中喷火,正好一歪就能醉倒谢天贶怀里去,谢天贶却只是宠溺地笑笑,径直走向撩丸。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谢天贶早就认出,撩丸正是前夜伏击他的六人之一。
当时着急拜见姚令喜的母亲,谢天贶先在客馆沐浴更衣,去除身上的凶煞之气。
仓猝间,他拈了几枚银针就走,以至于遭遇伏杀之际,既无银针对敌,也没有秘药自保,拼死扛到琅尚书引来巡夜戍卫,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这帮人,害他性命还不够,竟然跑来欺负他的姚四。
谢天贶目光沉沉,撩丸背后的穴道,他已经封死,现在,只需要。
幽暗蓝光,浮现指尖,他看准撩丸态势,一步一飞针,蓝光灿若星芒,没入对方身体,到最后还剩一步距离,他悠悠止步,撩丸突然浑身痉挛。
谢天贶一把扯掉他灰袍,姚令喜定睛一看,嘶嘶倒抽凉气。
原来灰袍底下,裸露的脖颈手腕,甚至于面部,逐渐爬满蛛网状青纹。
百爪挠心的痒痛,遍布全身,撩丸嘶吼着抓挠皮肤,血肉模糊,试图运功逼毒,却发现内力如泥牛入海,他惊恐地盯着自己手臂——皮下血管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什么东西?你给我下毒?”
他嘶哑怪叫,闻之已不似人声。
姚令喜一霎僵住,呆呆望着谢天贶,浑身汗毛倒竖。
四哥从不害人。
她五岁跟在谢天贶身后跑,从来只见他救人,偶尔训诫坏人,也是点到为止,慎之又慎。
“祖师有‘十全之道’,必须谨守。”
四哥总是这样说。
而十条之首,姚令喜记得非常清楚:即是“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得使用禁忌疗法。
巫术,蛊术、毒药,都在禁忌之列。
四哥竟然用毒,竟然被逼到舍弃二十多年的信仰,用毒害人。
姚令喜难以置信。
但是转念之间,她想起撩丸罪大恶极,本就是刺杀四哥的仇人。
还有楠图,程山叔,不知道多少人命无辜枉死在他手里。
该死。
确实该死。就算吴皇后是含冤而死,断没有这样作孽的道理。
可是,也不能让他一身脏血,污了我四哥的清明。
要杀要刮,我来动手!姚令喜飞快踮脚落地,踩着撩丸痛不欲生,野兽般的低吼,她走到谢天贶身侧并立。
“四哥,这人还不能死。”
紧接着三言两语,她说明撩丸相关事宜,建议道:“最好是留着他当饵,吊出他背后那五百人,然后一举禀明圣上,斩草除根。”
听言,谢天贶默默。
他只有三天不到,如何能吊出所谓背后的五百人,保她一世清净。
当下,最好的解法,还是宁杀勿纵,杀一个算一个,以免他不在了,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谢天贶想反对。
但是转头对上姚令喜的眼睛,他又恍惚。
因为她眼里闪烁着星辉,满是期许,她跃跃欲试,想和他携手,大干一场。
这样的姚四,他拒绝不了,甩出三枚银针,撩丸霎时歪倒,彻底没了动静。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大致有点想法:
章栽月。
现在,他们必须借助他的力量。
谢天贶提起撩丸,转入内室,拖到章栽月床上。
姚令喜默默跟随,看到章栽月那一瞬,立时脱口而出:“四哥,能否将撩丸,易容成章栽月的模样?”
“好。”
谢天贶不明所以,但是毫不迟疑。
大字将撩丸摆开,他飞快施针,先是挑断四肢经脉,彻底废掉其行动能力。
继而银针上下翻飞,撩丸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居然渐渐地,越来越像章栽月。
施完针,谢天贶又调一碗白泥似的东西,涂抹均匀,彻底覆盖青色网纹,躺在一起的两人,单看容貌,便再也难以分辨。
这一幕,彻底看傻了姚令喜。
虽然从前谢天贶也给她易容,但只是随意改变容貌。
山奈变成丹歌,虽然吓人,却绝无亲眼见证“刺穴易容”,来得震撼。
“怎么了?”谢天贶忙完,冲她微微一笑:“不是计划要我假扮皇帝吗?东西总要带齐。”
“扮八旬老人,会不会太难了。”姚令喜想起大兴皇帝那副老态龙钟,同时又气势绝伦的形象,不免捏一把汗。
“难,但是没问题。”
看到信里说要易容成皇帝,谢天贶非常清楚姚令喜的计划:“我会用他的脸和声音,宣布太子复位,然后安详驾崩,让太子踏踏实实,继承皇位。”
“嗯。到时候我们就绑了圣上,带他浪迹江湖,吃吃小老百姓的苦,看看表哥将天下治理得有多好!”
一切都在稳步推进,姚令喜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不等谢天贶应或不应,立刻转换话题——
“四哥,你带章栽月避一避,我要请龙武卫大将军进来,帮个小忙。”
语带狡黠,她得意地摇尾巴:“声音和容貌可以模仿,但是大将军和黄内官随侍圣上多年,很难瞒得过他俩。刺伤章栽月,可是一石三鸟的计划,四哥你快夸我呀!”
说着她就展臂扑向谢天贶。
照她习性,是要攀他脖子,挂他身上,然后大吃特吃!
然而瞬息之间,她急速转向朝门外奔去。
“四哥你快躲起来!”
姚令喜扶着门框,转回来一张笑颜,眉眼若月,灿然可爱。
“我去叫人啦。”
甜丝丝的小声,带着夸张卖乖的小表情,扔给谢天贶。
“好。”
谢天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