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就收到了沙千岛把视频上传的消息。”

原寺灵说完，手指抠弄着大拇指内侧，始终不敢抬头看仇亿。

“我没有骗你，那时候我不太了解手机，不知道该怎样清空记录。或许那时候我就应该听我大叔公的话，把那件事烂在心里谁也不说。”

他越说下去，头就埋得越低。

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懂呢，一个连手机后台窗口都不知道清理一下的笨蛋。

“我拍他是因为，我是个混蛋，没人会信一个混蛋说的话，只有拿到证据才能让我哥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要陷害你弟的意思。”

原寺灵就像在争取心仪岗位的应聘者一样，明明心情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努力地组织语言替自己挽回局面。

“我说完了。如果你还是心存不满想报复我的话，我都可以接受的。”

这时候无论仇亿怎么对他，打他一顿，骂他一顿都没关系。

要是这些像炎症一样的反应能够连根拔除，没有什么是他接受不了的。除了马上和仇亿分道扬镳。

仇亿静静地坐在原寺灵身边，听完一切后紧搂住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左耳，彼此挨着，谁也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话。

灯泡沙沙的光线如同酸涩的眼。眼前那两片嗫嚅着的温软唇瓣，躲闪的视线，凄凄惶惶地趴在苍白的额前的半干发丝，一切痕迹都似雪泥鸿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仇亿那双料峭的眼中，融化，起皱，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端详了好久，眼前似不断溢出水雾，袅袅婷婷化作游丝，他的喉间有些哽塞，但还是清晰地吐字道：

“寺灵啊……”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原寺灵睫毛一颤，眸光下垂，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两耳，尤其是左耳，因为精神过于集中而隐约能听到如心跳般的咚咚声。

“我想我已经间接地伤害过你了。”

仇亿的嗓音像渐渐沉入河底的石块，又缓又沉。

“起初…我将上传视频的人揍一顿，那个人向我透露了你的存在。你知道吗？当时的我正在气头上，想着只要是跟那件事有关，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我就告诉他，是死是残，你总得占一个……”

听完仇亿道出他不曾知晓的事，原寺灵的神情有些恍然，嘴里喃喃着什么。

仇亿松开了搂着原寺灵肩膀的手，他的眉心先是一拧，后又松开。

“原本我接近你是不怀好意的……”

他将眼睛一闭，轻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后悔当时撂下那一句话，导致你后来遭受了那样的无妄之灾。因为我喜欢你，从李新云那里听说这件事后，我怕有天你会得知真相而厌恶我，所以那天晚上，我和你要了一张复活卡。”

那句穿插在解释当中的告白就像是大雪中的鹅毛，轻轻盈盈，遁入雪地，一点都不起眼。

原寺灵还不太会掩饰难过的心情，略微不自然地笑了笑。

像是要将现在这个坦白局进行到底一样，他问：“那转天带我去配助听器是作为一种事后补偿吗？”

“……是。”仇亿心情沉重地开口，后又马上补充：“但更多的是心疼。”

听到答案后的原寺灵的眼神有些受伤，他的两只手握着拇指放在大腿上，嘴唇抿成一根曲线，几次想要张嘴说话却因为如海浪般起伏不平的情绪卡在了嘴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怎么打我出气？还是想臭骂我一顿？”仇亿忐忑地斜瞥向原寺灵，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些。

“我只是有些吃惊，”他说着，左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下，有些失落地道：“但你当时是在气头上，也没想到后面会发生让现在的自己后悔的事……”

“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以后的你会不会因为今天和我说这些事而后悔……”他补充道。

怎么会不吃惊呢。仇亿不知道，他在住到独山的第二年曾打算进风跃底下的工厂上班，那时候手里的全部积蓄都被原田泣夺走了，为了重新开始，他就想着去昔日好友那里借点小钱，结果却被他们一言不合地殴打至残。最后，他从一个关系不是很熟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两百块钱，光是打车到风跃集团面试就花了四十块钱，结果因为受伤和年龄原因被拒之门外。从那之后，他的运气每况日下，在遇到李新云后才慢慢好起来，然而没过多久，可能李新云传染了他的霉运锒铛入狱了……

可是一直捋这些前因后果有什么意义，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讨厌我吗？”仇亿就着他补充的话问。

原寺灵摇了摇头，看着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情了。他怎么会因过去的事讨厌一个人呢？说实话，他从没有讨厌过任何人，反而有些讨厌走哪哪嫌，一事无成的自己。

而接下来仇亿说的话，却让原寺灵不由屏住了呼吸。

“你看，你都这么大方地原谅我了，我为什么还要追着你不放呢？”

原寺灵微微偏头观望着仇亿的表情，眼里困惑，一时间没听懂他说的话。

“仇元这件事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

原寺灵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仇亿是绕了一大圈在委婉地回应他最开始说的“如果你还是心存不满的话”呢。

“仇元一直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之前在美国还传来他得了抑郁症的消息。后来他去看了国内外的心理医生，可能出于治疗偏差或者是身体的防御机制在作祟，他将仇恨目标从自身转移到了那件事的全部参与者身上，当然仇恨最深的就是你了。当他好不容易慢慢走出阴影区，没想到在美国又一次让他刷到了那个视频，所以一时之间积压了几年的情绪立刻就爆发了，这才追你追的这么紧。”

生怕自己哪里没有说明白，仇亿将话说得十分缓慢，为了不让原寺灵听上去像他在为仇元开脱，他没有过分地去美化仇元，而是站在绝对公平的立场公正地解释。

而原寺灵其实并不在乎仇元到底怎么想的，唯一让他在意的是仇亿对他的看法，如果那场误会，或者说那场出人意料的意外一直让仇亿耿耿于怀，那他就算做再多都无济于事。

好在仇亿好像并没有像他预想的最坏结果那样觉得他确实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察觉到原寺灵的变化，仇亿这才松了口气，说：“一开始接近你的时候，我是想欺负你一下拍个视频给仇元交差。你还记得你贴墙上的相亲代理委托单子么？路求是我伪造的委托人身份，只是想把你骗出来做好事情交差。在见到你人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你。”

原寺灵闷了半晌，不解地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仇亿失笑道：“一开始也许是见色起意？因为你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见色起意啊……”

“毕竟我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啊。”仇亿苦笑道。

“……”原寺灵张了张嘴，却一时失语沉默了。

他清楚仇亿一开始就只是奔着和他谈一场快乐的恋爱才提的交往，仇亿的世界和他身处的世界不一样，见过的人也比他多。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清醒，而此刻却开始自怨自艾，心想着既然最后会难过，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什么交往，应该说做情人……

他用那单纯的脑瓜想，那样至少关系冷淡了也还能偶尔联系一下，不至于在分手的那一刻就结束掉一切。

“仇亿，”原寺灵抬头看他，因为浑身上下只裹着件浴袍，他开始冻得瑟瑟发抖，像程门立雪的主人公般，小声且认真地问：“船真的不能一直靠岸吗？”

仇亿一愣，注意到他身体细微的状况，于是先一步起身，将他拦腰抱起来。

“先回屋吧。”

他刻意避开了那个问题。

对仇亿来说，原寺灵现在要什么他都能给，可独独这样的海誓山盟，他实在给不起。他的世界很广，一辈子能认识到的人也比原寺灵多，而且其中都是社会中杰出的优秀人才，比起乏善可陈的原寺灵，未来那些长相好看又有情趣的人从理性的角度上分析才更值得他去探索和追求。

他是不被拘束的风，是想去哪就去哪儿的远航帆船，让他一直靠在无人问津的寂静岸边，理性告诉他，他做不到。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从一而终，又怎么会轻易做出动辄“一生”“一辈子”那种不顾后果的承诺？

轻易许下的承诺往往是对未来的极不负责。

正因为他现在喜欢原寺灵，所以才会极负责任地在教他、爱他，让他知道自己配得到温柔地对待。

就算未来的那一天他离开了，原寺灵这里的岸也能够吸引别的船只停靠。因为那边的景色已经繁花似锦，不再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