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音转过身来，刚要开口。

不远处的山洞突然响起一阵隆隆声，两人抬头一看，山洞上方降下一个巨大的金钟，似是要把整个山洞都罩住，浑厚的钟声响彻四面八方。

“伏龙罩，”柳眉州神色微动：“他们就要得手了……”

“神君，弟子知道若是你想走，弟子是拦不住你的，”柳眉州转头对伽音轻笑一声：“不过你徒儿今日是一定走不了的，你大可以一个人远走高飞，凭神君的能力，何愁没有容身之处。不周山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柳眉州说完，也不管她，转身往山洞去。

伽音却望着那处，不知在想什么。

山洞中，周子鹤记不清已是第几次挥剑朝玄仪砍去，都被她面前的屏障挡回，气波震得手臂发麻，她低头一看，握剑的虎口裂开一道口子，溢出血珠。

玄仪闭上眼，口中念诀，手中佛珠开始转动，决声停时，上方登时传来一声沉重辽远的钟声。

“铛——”

周子鹤被那钟声震得双耳欲聋，身上的威压骤然又加了一层，她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弯曲，五脏六腑都跟着往下沉，仿佛要被山倒海倾的气压碾碎在体内。

她再次抬起剑，支着打颤的腿往前走。

玄仪看着她艰难的步伐，忽然开口道：“施主，放弃吧，我与师兄已血脉相连结了法契，师兄虽身受重伤，但我可以通过他借助菩提莲的力量，你不是我的对手。”

“为了一个凡人，何必呢？”

周子鹤置若罔闻，只拖着剑和被压弯的身躯往前走。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内脏传来一声细小的破裂声，她喉中一腥，登时喷出一口血。

“早知你如此在意那老妪，我就赏她一个痛快了，”玄仪笑了笑：“毕竟你师尊救过我，这个恩情我不得不报。”

“是你杀了她？”周子鹤终于停下脚步，含着血的嘴说话有些模糊。

“不错，”玄仪敛下眼眸，念了句佛，才道：“成婚不久，她丈夫就带着别人跑了，她独自把儿子养大，却是个酒鬼，醉酒掉在河里淹死了，儿媳把家当偷光后也跑了，只留下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她又将孙女抚养长大，到头来也死了。”

“她这般苦孽缠身之人，只有阴间大狱才可以超度她，而入大狱，方得是罪大恶极，违背伦常天理之人。于是我将她孙女的遗骸磨成粉，添入她需日日服用的药中，最后告诉她真相……”

还不等她说完，周子鹤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干瘪而怪异，像是从喉咙里生挤出来的。

玄仪住了嘴，看着她笑得胸膛起起伏伏，衣袖抖动，嘴角的血顺着下颚滴在地上。

周子鹤慢慢直起了腰身，双眼竟流出了两行鲜血，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肌肤，滴在她的玄衣上，用木簪挽起的乌发此时已有些散乱。

玄仪一怔，遂叹了口气，开口道：“施主……”

话音未落，周子鹤突然提剑猛冲过去，疾速划过的长剑泛起幽碧的锋芒。

剑锋抵上玄仪面前的那层金色壁障，激起一声尖锐的巨响，那金光震出的余波刚要把她弹开，就见她单手掐诀，口中低沉道：

“回风潜渊，枯荣互易——”

说罢手指迅速往剑身上一拂，吐出两字：“焚焰。”

话落那碧绿的剑身就燃起一簇火光，将那金光迅速吞没，刺啦一声，壁障破裂。

玄仪大惊：“玄门功法？你怎么……”

“噗——”

不等她说完，剑入血肉，刺穿了玄仪的心房。

周子鹤猛地将剑拔出，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人逐渐倒下。

她低头看了看握剑的手，玄门功法？她只是察觉到方才似乎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引领着她，但此时她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杀了眼前这个人，什么功法都无所谓。

周子鹤本以为会看见玄仪眼中的惊愕、愤怒，没想到，她却缓缓笑了，清明的双眸里倒映着她沾血的脸庞。

“你长得……真的像极了她……”玄仪笑着说，口中又涌出几口血。

周子鹤皱眉，这又是在说什么疯话。

山洞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一声带着几分痛苦的哀吼重重响起。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师妹啊师妹，愚蠢！愚蠢至极！！”

梦禅的声音？

周子鹤又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玄仪，他们二人血脉相连，玄仪此时只剩一口气，按理他也早该受伤现形了。

可是他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们果然是一伙的？

外边，柳眉州正赶到洞口，听见洞震声，抬头一看，发现那金钟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法阵散了，玄仪没得手？

洞内，周子鹤握紧剑，看了四周一圈，寻找梦禅的身影：“想要我的命，就出来拿。”

突然，那道如雷鸣般的震声再次响起，山洞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缕光亮从洞顶上漏下来。

周子鹤一抬头，发现那山洞从中间裂开一道裂缝，山体逐渐坍塌，泥土隆隆滚落，旋风乍起，狂飞乱舞的灰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不对劲，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她将地上奄奄一息的玄仪拉至自己身旁，这个人还不能死，或许可以从她嘴里问出些有用的信息。

玄仪瘫倒在地，看见眼前的情景，神色陡然一变，随即将周子鹤拼命往外推：“走！快走！”

“闭嘴。”周子鹤被她吵得头疼欲裂。

她在风沙间勉力睁开一丝眼缝，却看见那乱舞的尘土仿佛有生命一般朝一个方向聚集而去，塑成了一个泥人，那泥人动起身来，不过往前走了两步，行走间泥化肌肤，风化衣袖，变作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小施主，又见面了。”他笑道。

原来这个山洞才是梦禅的真身。

“贫僧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不如我们先别急着动手，且听贫僧给你解释一二。”他又看向周子鹤，依旧是那副淡笑的样子。

“方才在山洞中的一切……”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掠过周子鹤怀里的玄仪：“不是幻阵，都是真的。”

“你师徒二人下手还真狠，伤得我不轻，贫僧哪还有灵力去施阵，只能借助菩提莲将自己幻化为山洞藏匿起来。”他苦笑道。

周子鹤一怔。

“没错，那个老妇人也是真的。”

“她在哪儿？”

怀中的玄仪忽的又开始推搡她，胸口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白净的僧袍，她嘶哑地喊道：“别听他的，快走！快走啊！”

梦禅深深笑了：“小施主有一颗纯净之心，一双火眼金睛，难道还看不出来她在哪儿吗？”

“她就在你的怀里。”

周子鹤看着怀中鲜血直流疯了似的把她推开的玄仪，脑中轰的一声被炸开，一片空白，耳鸣不断。

“撒谎……”她喃喃道，突然对着梦禅大吼一句：“你在撒谎！”

梦禅但笑不语，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周子鹤面前。

周子鹤一看，是老妇人的那张手帕。

手帕边角处的鸭子正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脑袋猛地抽痛起来，脑中迅速闪过一幅幅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张。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将玄仪送给她的方布拿了出来，洗得有些发白，不起眼的款式，四个角处缀了些奇怪的纹样。

她迟疑地伸出手，将那四个角叠向中央，组成了一个图案——一只滑稽的鸭子。

“这方布名为离经符，是我这好师妹苦心多年炼出的法宝，可以封住人的五感六识，抑制修士的功力，教人被一切虚幻所扰。上次我们交手，你就是被这东西所伤。”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周子鹤将那方布一下丢开，转而看向梦禅：“幻术！又是你的幻术！”

“小施主，莫要自欺欺人了，若她不是那老妇人，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易破了那伏龙罩？你以为你能轻易伤了她？她好歹是我的师妹，是普寿掌门座下首席弟子之一……”说到此处，他话语一顿，神色逐渐阴鸷起来。

是掌门亲口认定修行心性在他之上的弟子。

明明她就应该待在村里老死，为什么伽音要把她送上山来？一天天只知以泪洗面，一心的红尘羁绊，为什么还要来跟他争掌门传授的法术？这样的凡夫俗子、乡野村妇，凭什么跟他争？

“就是因为你，她谎称要与我结法契好对付你，其实是想骗你杀了她，就能连我一起杀了，师妹啊，你还是太低估你师兄了，还好我留了一手，不然……”他看向周子鹤，笑道：“也看不到她亲手把一个费尽心思要救她的人杀了。”

周子鹤怔了半晌，嘴唇翕动，却说不出来一句话，许久她才看向怀中的玄仪，眸光闪烁。

玄仪看着她，神色悲哀，眼中有泪花闪动：“数百年前，我孙女失踪后，我本一心求死，却被伽音神君救起，送去了不周山。后来我应了一个人的允诺，又重新下山，化成从前在金塘村的自己，就是为了遇见你，引导你见到金蟾道人，从青铜鼎里拿剑……”

“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是，你的到来正好解开了我孙女当年的死因，她不是失踪，而是被金蟾道人杀了祭剑。这些年来，我一直因为她的死而心魔难解，你帮我杀了他，我欠你一个恩。”

“所以我赠你离经符，封住你的五感六识，教你被山下的幻阵所扰。我本想让你知难而退，回去过你该过的日子，谁承想你终究还是一步步走到了这里，难道这就是天命吗……”她嘴角浮现一丝苦笑，眼角的泪滑落下来，滴在周子鹤的手上。

你应了谁的允诺？

为什么要我见到金蟾道人？

为什么要我从青铜鼎里拿剑？

她心中无数个疑问，看着玄仪气若游丝的样子，却是一个也问不出来。

“师尊……我带你去找师尊，她一定能救你……”周子鹤自顾自说着，就要扶起她来，慌乱中四处张望伽音的身影。

“别看了，你师尊不会来的。”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柳眉州突然开口。

玄仪制止了她的搀扶，对梦禅道：“师兄，你一心想得道成仙，我一心想报恩，我先前看不起你，现在发觉我们不过是同类人，我们这样的人，执念深重，是注定修不成仙的，可你终究是差我一步，斗了这么多年，你终究是输我一子……”

说到最后，她畅快地大笑起来，倏地用手掌在自己脑上重重一拍，手落下时，气息也戛然停止了。

周子鹤瞳孔骤缩，呼吸停滞了一瞬。

“阿弥陀佛，师妹，这就是你的宿命，原本在几百年前，你就该死了，当一个村妇老到死不好吗？为什么要活到现在，挡我的路呢？”他重重叹了口气。

周子鹤不信邪似的伸出手在玄仪鼻下探了探，却探不到一点呼吸，梦禅在旁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觉得吵闹的很。

“不，还有办法，还有一个办法……”她低低说着，拿剑在手心划了一道口子，将玄仪的鲜血滴入其中。

梦禅见了，挑了挑眉：“小施主，你的血可真是个好东西，不过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你最后造出来的血人，只有一丝魂魄，看不见，说不出，听不懂，不过是个假人。”

就像段无常一样。

“小施主，你又帮了我一次。虽说都是因为你，贫僧一个不周山坐镇几百年的宫主，如今却落得这副田地——不过，几番下来，贫僧也看到了你的天赋，况且这么久了你师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如你入我门下，享不尽的丹药法宝，什么都应有尽有。”梦禅道。

“什么都有？”周子鹤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自然。”梦禅哼了一声。

周子鹤看着手心的伤口慢慢愈合，体内多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游走过她的经脉，似是在抚慰她。

“那我要你的命。”

话落，她手腕一转，冲上前去，长剑划破日光，在空中闪过锋利的碧影。

“不识抬举。”梦禅笑容一顿，面色沉了下去。

他已经退了一万步，她就连一步也不肯进么？！

他纵身往后一跳，一朵火红莲花乍然现于他脚下，稳稳托住他。

周子鹤砍了个空，剑一转再次刺去。

“观法如化，三昧常寂，一念离真，皆为妄想！”他快速念起诀来，那朵莲花突然爆出一阵红光，仔细一看，是无数根红线编织而成的一张红网，缠住她的剑，兜头朝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