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阳华突然僵住了,浑身血液被冻住一般,从头冷到了脚。
不是因为周子鹤面上两个可怖的血窟窿,而是他看见她身后,还有一双眼睛也看着他。
那是隐在黑暗中的半张脸,带着模糊的光晕,那双眼睛没有流血,瞳孔中只有一片冰冷。
他顿时汗毛直立,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一眨眼的功夫,那张脸又消失了。
“真是见了鬼了……”他一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一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清心咒。
是他眼花了?还是谁施的幻术?
一到太荣,他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尤其是这宅子,风水邪煞、鬼气冲天。
“师尊……”一声低喃唤回了他的思绪。
周子鹤脑中一片空白,腹下疼得她脸色惨白,只得紧紧抱着尸骨,生怕连这唯一遗留都瞬间消失。
“老妹……”屈阳华半蹲下来,犹豫着开口。
周子鹤抬起头,见屈阳华看着她,面带怜悯神色,便道:“你不信我?”
屈阳华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她脱下外袍,将白骨包好,背在背上,拿起剑就走。
“我信。”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周子鹤脚步一顿,回过头。
“以伽音神君的修为,早已脱离肉身凡胎,神识可化万物,”屈阳华叹了口气,有些不解:“可倘若真的是她,为何她不直接现身?”
“是不想,还是不能?”
“若是不想,为何她不愿直接跟你回去?”他顿了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若是不能,怕是遇上什么大麻烦了。”
“总之,你不必太过伤神,神君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周子鹤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们是什么人?”
一道冷喝传来,院内走来一个打着灯的小厮,抬起灯照了照周子鹤二人。
还不等她们开口,那小厮瞥见了地上一张红色烫金请帖,又看了一眼周子鹤,说了句“二位稍等”,提着灯跑了进去。
不多时,就有一个男子从院内快步走来,戴方巾、穿红靴,身宽体胖,面色红润。
“大师,你可算来了!你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
屈阳华一怔,瞬间反应过来,朝周子鹤使了个眼色,便立马迎了上去:“是我二人来迟了,还请大人莫怪,你也知道,赶来的路上难免碰见些邪祟,耽误了时间,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平了啊!不过大师放心,我们师兄妹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必定会尽心尽力。”
“大人是……崔府的管家?”屈阳华话语一顿,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
“是啊,老爷病重,只有我这个来操持着这个不像样的家了,要不是老爷于我有恩,我……我早就走了!”李德全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李德全自诩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这这……怎么会被鬼缠上!”
屈阳华直摆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鬼神之说,尽在人心,心中有鬼,看什么都是罗刹,心中无鬼,在地狱也能安眠……”
“他身后确实有鬼。”
周子鹤突然开口打断道。
一阵阴风吹来,李德全背后一凉,他猛地一回头,只看见高高的门户在大红灯笼下若隐若现。
他再一转头,看见清凌凌的月光下,周子鹤苍白的脸上扒着两道血痕,心脏又是一突。
“哎呦大师!大师你别吓我!”他打了个激灵,差点蹦起来,白着一张脸扯起屈阳华的袖子,恨不得扒在他身上。
屈阳华皮笑肉不笑,将袖子扯回,偏头对周子鹤说:“老妹,你得跟我打配合啊。”
“他身后真的有鬼?你看见了?”
“嗯。”
“有多少?”
“很多。”
“它们……在做什么?”
周子鹤缓缓摸上了背后的剑,目不转睛盯着李德全身后。
一个个模糊的黑影跟在他身后,排了一条长队,一直绵延到院子最里头。每个黑影的肢体都是残缺的,身上的腐肉烂得卷曲起来,鲜血滴在地上,流了一路。面部扭曲,肌肤溃烂,只有一双眼睛,如夜里的星星一般,瞳仁发着锃亮的光。他们从李德全身后探出头来,金光闪闪的眼睛看着周子鹤,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在笑。”
屈阳华干咳两声,道:“这样,管家,先带我们进内院看看,待我们了解更多情况后再做判断。”
再等下去,他怕这管家吓得尿兜里。
“对、对,大师请!快请!”
内院的门是朱红色的,很沉。
一推开门,周子鹤就顿在原地。
大门的正中央悬吊着一具尸体,破旧罗裙在风中飘摇,裙下是一双裸|露的脚,月光倾泻而下,将脚上那腐烂骇人的刀口照得清清楚楚。
她离那双脚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
“师妹,师妹?”
屈阳华看她一个人愣站在门口,忍不住唤道。
周子鹤往旁边错开了一步,才跟了上去。
一进到内院,周子鹤往周围瞥了两眼,就皱起了眉。
这是死了多少人。
屋檐上,假山后,池塘里,树上,地上……到处都是那种黑影,它们躲在遮挡物后,探出一个脑袋里,闪着金光的眼睛追随着几人,笑容愈发扩大。
看她那副神情,屈阳华便心领神会,砸吧砸吧嘴,叹道:“管家,你这宅子……阴气有点重啊。”
李德全听他这么说,一张脸登时就皱了起来:“大师啊,我也就不瞒你了,都是那个洞神啊……”
他忽然住了嘴,左右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说:“它看上了大小姐的花容月貌,勾了她的三魂七魄,从那以后大小姐痴痴傻傻,总是一个人胡言乱语,可那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这是成了洞神的应劫之人呐!”
“大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李德全走在前面,微微侧头,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死了。”
屈阳华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周子鹤。
果然,密林里的新娘根本不是崔小姐。
“怎么死的?”
“我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连尸体也没找到,许是洞神将她活吞了!我们都将大小姐嫁过去了,它还要搞得整个宅子都不得安宁。可怜了我们大小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李德全的话中满是悲戚。
“……带我们去大小姐房中看看。”
一路上穿过曲折的回廊,屈阳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对周子鹤悄声说:“这崔家应该是个暴发户。”
“树小,墙新,画不古。”他指了指院中的树,又拂过回廊的白墙,最后目光停在廊中挂着的一幅山水画上。
“可小鬼头收到的请帖是烫金的,那管家的鞋底都绣了金线。”他又瞥了一眼前头时不时回过头,朝两人露出一个讨好笑容的李德全。
“虽说这世道,黄金不值几个钱,但这种偏远地方的小县里,这么挥金如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什么现?那鬼要现形了?”李德全耳朵一动,立马停下了步子,凑过来,紧张地左顾右盼。
“放松,放轻松,”屈阳华拍了拍他的肩膀,环视周围一圈,叹了口气,说:“管家啊,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这宅子鬼气冲天,恐怕来者不善,我们师兄妹能力有限,这一路上的符纸丹药都用了不少,这……”
他忽然住了嘴,摸了摸瘪下去的腰包,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哦,好说,好说,”李德全立马就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大师放心,只要能帮我们除了那邪祟,自然是要拿出些心意来替大师消消灾。”
说着,就有人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屈阳华伸出两指掀开袋子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嗤了一声:“钱财乃身外之物,放在我们修道之人的身上,不过徒增累赘……”
李德全眼珠一转,收回钱袋,谄媚笑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拿这些臭铜板来不是折辱了大师的身份嘛!”
他靠近屈阳华,附在他耳边说:“我听说你们修道之人,用的都是灵石。我家老爷年轻时有个好友,如今在上京城那可是地方上有名有头的人物,听说就做了些铜板换灵石的买卖……”
屈阳华眼皮一跳,心说这小县里的暴发户知道的还挺多。
“哎,谈钱就俗了,符纸丹药都是小事,为百姓降妖除魔才是正事,”屈阳华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那还等什么,崔小姐的房间在哪儿呢?”
李德全眼睛往前一瞅,压低了声音说:“就是这间。”
两人这才抬头仔细端详起来。
房檐上缠满了红绸,中间挂着个大红花,镂空雕花窗上贴着几个囍字,房中还点着烛火。
“这是之前布置的婚房,这几天闹的人心惶惶,都没来得及撤下来。”李德全解释道。
“这蜡烛怎么还点着,我明明记得叫下人熄了,哪个不长耳朵的狗奴才……”
“之前?”屈阳华皱眉:“崔小姐什么时候举行的婚礼?”
“三日之前。”
屈阳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之前在密林里说是今日成亲,这下又说是三日前,怎么颠三倒四的,到底是哪日?
他还想着,周子鹤就先一步推门而入。
风乍起,烛火猛烈地晃动了几下,房中悬挂着的红绸被吹起,拂到她面上来。
“上面有血。”周子鹤蹙起眉。
屈阳华看着丝滑的绸缎,扯起来嗅了嗅,却闻不到一丝血腥气。
面前是一张香火台,台上放着烛台和香火。台前是一张檀木桌,两旁各摆了张椅子,桌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两杯合欢酒。
还有几盒脂粉膏,和一面铜镜。
铜镜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屈阳华喃喃念了出来。
他心生奇怪,又打开那些脂粉盒子,用手点了点,在指尖摩挲:“管家,这些东西都是崔小姐的么?”
“是的,大师,是有什么问题么?”
“太有问题了,”屈阳华看了一眼指尖厚腻的浓彩,道:“寻常女子根本不会用这么重的脂粉,很伤皮肤,就连戏班子里的那些人,都不见得用得了多少。”
“但是你看,这几盒都快见底了。”
李德全一愣,随即呵呵笑道:“大师,你一个男人,懂得还挺多的嘛,莫不是平日里艳福缠身……”
屈阳华动作一顿,盯着他微微笑道:“是啊,我修的是逍遥道,不仅荤素不忌,男女也不忌,风月阁那几个有名的小倌都要在我手下求饶……”
李德全的面色一僵,立马敛了笑容,正经道:“咳咳,大师,那您的意思是……”
屈阳华“啪”的一声关上盒子,打断他道:“管家,你这宅子里是不是没点熏香?怎么总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响。”
李德全干笑两声,躬身道:“那小人便不打扰大师了,小人告退。”
待管家出了房间,屈阳华才暗暗去看周子鹤的反应,见她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心下一松。
“依我看,只有一个可能,”他将盒子放回桌上,下了定论:“这崔大小姐,是个易容的老手。”
说着,周子鹤忽然在蒙灰的铜镜中看见了一个人影。
她伸手擦了擦镜面,看清了那个身影的模样。
脚不沾地,手脚颓然垂下,红色嫁衣上满是血污,盖头下还滴着血。
周子鹤猛地回头,眼前却空无一物。
“嘭——”
突然,房门重重关上。
屈阳华神色一变,扫了周围一圈,看着香火台道:“我就说哪里不对,这房中的布置对应五行八卦,烛台放在西北方,西北方属金,这是‘火克金’之象,主运气反复,有‘火烧天门’之说。”
“再看这供奉的香火,两短一长……”他的脸色瞬间有些白:“大凶之兆。”
“这鬼竟然懂得仙家的阵法。”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头皮有些发麻。
“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他脸上,他用手一抹。
——是血。
屈阳华抬头一看,那新娘正趴在房梁上朝她笑,裂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