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周子鹤突然抬眸，皱眉道：

“不能死。”

村里大娘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她要去找师尊。

屈阳华一怔，随后放声笑起来，笑得弯了腰捂住肚子。

周子鹤不解地看着他。

“那可怎么办？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师尊抛下你走吗？”等他笑够了，直起腰来，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问道。

一听到师尊两个字，周子鹤腹下的疼痛就加剧起来。她吸了吸气将疼痛压下去两分，随后伸出手握住了剑，将剑往旁边挪了一掌宽的距离，目光紧盯着屈阳华的身后。

“所以我要杀的是她。”

话一落，青剑猛地射出，带起的剑气拂在屈阳华的脖颈上，寒意刺骨。

“尊主！”一直站在原地的柳眉州看见来人后，一下握紧了剑，惊喝出声。

“本尊还道你们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我太晨宫近一百号人都请不来一个刚入门的小辈。”一个冰凉的声音缓缓响起。

屈阳华闻声回头，发现北阴尊正站在自己身后，那把剑如一道流矢朝她刺去。

“原来就因为这块废铁。”

突然，青剑在她身前停下，像是被桎梏住一般，剑身拼命晃动，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你伤不了她的。”屈阳华叹了口气，对周子鹤说：“她的修为已至归道九阶，离渡劫期就差一步。”

还不等周子鹤开口，他又狡黠一笑，低声说：“但是我可以。”

说罢，他冲上前去，握住那把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素白的皂袍瞬间被染红，鲜血顺着翠绿的剑尖滴下。

北阴尊目光一动，神色复杂，一时摸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

“嘶，老妹，你这把剑，有点锋利啊。”屈阳华疼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一张嘴说话，血就从嘴里流了出来。

说着他又从旁边的桃树折了一根树枝，将地上的尘土拨在一起，用树枝在尘土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勾勾画画一些符文，一边画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就这样吧，凑合凑合，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

接着他用双掌将桃枝拖起，举过头顶。

那被长剑贯穿的身子佝偻着，唯有举起桃枝的手笔直有力。

他张了张满是鲜血的嘴唇，声音颤抖。

“燃灯不在，如来已行，婆婆可出嬉！”

话音一落，他拖着桃枝的手猛地一坠，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压下来。

屈阳华眸中一亮，虔敬道：“小生恭迎乞婆婆。”

“这是……”柳眉州眉头逐渐皱起，神情凝重。

“扶乩降神。”

北阴尊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你不远千里从东洲龙寻山跨越大半个地界到不周山，到底意欲何为？”她看向屈阳华，紫瞳中闪过晦暗奇异的眸光。

“东洲……龙寻山……”柳眉州脑中闪过古籍上的一段文字，疑道：“你是香尸观的人？！”

屈阳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日日困在这小小山头上，难怪会目光短浅。”

“世上会扶乩的人多了去了，无凭无据，你如何能说我就是香尸观的人。”

“伶牙俐齿！”柳眉州看他身受重伤，还有心思讥讽别人，越发觉得这东西古怪异常，干脆一把提剑冲上来，打算试他一试。

“眉州。”北阴尊轻喝一声，制止了她。

“哎呀，大师姐，比起尊主来说，你还是阅历太浅啊，”屈阳华满嘴的血，笑得肆意：“尊主要是能动手，岂会等到现在？她迟迟不行动，你觉得她在忌惮什么？”

忽然，屈阳华手中的树枝抖了抖。

“你看看，就因为跟你们说闲话，怠慢了乞婆婆，要是惹了祂老人家不高兴，谁都救不了你们。”

他将手上的树枝放在圈中央，一把将剑拔出，煞白着一张脸，将青剑上的血滴在桃枝上。

那桃枝被浸成血红色，剧烈地抖动起来，慢慢竖起，颤颤巍巍地在圈中写着什么。

道道血痕在灰尘中成形，歪歪扭扭，像虫爬一样，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形。

“噗嗤——”

一声嗤笑传来。

“这画的什么东西，少在这唬人了，”柳眉州身后的月陵笑出了声，不屑道：“况且这什么婆婆也太矮了吧，在地上写字，难不成祂是蹲着写的？”

“祂不矮。”周子鹤顿了顿，说：“约摸有一丈。”

“你能看到祂？”屈阳华一惊。

“只能看到脚。”

“在哪儿？”

周子鹤的目光投向一丈高左右的空中。

乞婆婆，是倒着的？屈阳华心道，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祂的脚长什么样？”

“看不准。”周子鹤盯着那个地方，面色逐渐苍白，额上满是细汗。

“看不准是什么意思？”

“祂在晃，”周子鹤现在不仅下腹，眼睛也开始胀痛，头也要裂开一样：“晃得很快，聚起来，又散开……”

一阵剧烈的抽痛袭来，像是针扎进了眼睛里，周子鹤猛地捂住眼睛，急促地喘着气。

“哒哒”两下，桃枝敲了敲地面。

屈阳华赶忙歉意作了一揖，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字，便闭上眼低低念道：“……三月，廿三，寅时……癸巳，己丑，丙寅。”

北阴尊看着他的口型，越发觉得熟悉。

一刹那，她想到了什么，倏地神色一变。

却见屈阳华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嘴唇一张一合，落下最后两个字。

“开阵。”

“噗！”话落，北阴尊冷不防喷出一口血，她低头看向腹部，惊觉上面赫然多了一条口子，正朝外汩汩地淌着血。

刚刚屈阳华念的，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你如何得知我的生辰八字？”北阴尊缓缓抹去嘴角鲜血，身后有弟子要上前搀扶，她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屈阳华抖了抖袖子，又松了松筋骨，身上竟已不见一丝伤痕。

他笑道：“我问乞婆婆的呀，以前我给别人算命，都是问祂。说了我算得很准，可惜你们一个都不信。”

周子鹤看着他身后，那近乎透明的烟雾，更加稀薄了。

“倒是本尊小瞧了你。”北阴尊一默，反倒轻笑了两声，深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屈阳华。

这个人上山时，她看过了，修为平平，就连修的道都是不入流的逍遥道，不过是运气好，有几分小聪明，加上嘴皮子伶俐，才侥幸通过了试炼。

今日却让她开了眼。

“我也不想做到这个份上，闹得大家多不愉快，”屈阳华佯叹一声，目光落在周子鹤身上：“不过，周师妹说我不能死，既然如此，我便还是多活一阵。这般两难境地，只好出此下策。”

“下山去找你师尊吧，没有人拦你了。”他对周子鹤道，眼睛却看着北阴尊。

对方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本尊何时说要拦她？此番派人前来就是要让周子鹤请神君回山。”

屈阳华毫不意外地笑了，对周子鹤眨了眨眼，低声说：“看见没，果然还是尊主能区能伸。”

“那就好，”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说：“我还以为，尊主派这么多人来捉拿周师妹，是要擒住她来威胁神君回山呢。不然师徒两个都走了，可没那么容易再降一位神镇住你不周山的名号了。”

“你多虑了，”北阴尊也不在意他的嘲讽，只道：“不过身为我门下弟子，你目无尊长，伤我在前，她可以下山去寻神君，而你，该跟本尊回去领罚。”

此话一出，她身后便悄然出现了一群人。

周子鹤看见了陆将刑，和他身后的陆绸，其余大部分都是在三宝聚顶之会上见过的面孔。

她一一扫视过去，突然目光一顿。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之前在山顶见过的那个尼姑。

此时正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她。

屈阳华默了默，笑道：“看来尊主也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啊，罚便罚吧，弟子犯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这一次……”

柳眉州听了，轻嗤一声，难怪这臭小子在宫中一天到晚屡屡犯事被责罚，却恢复得如此之快，原来是掌握了一手乾坤挪移之术。

他悠悠地延长语调，话还未完，月陵突然指着地上那根桃枝叫道：“它还在动！”

顿时，狂风乍起，卷得灰尘漫天，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风停后，屈阳华和周子鹤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一根被折断的桃枝躺在地上。

“眉州。”北阴尊唤了一句，看着山下，神情莫测。

“是。”柳眉州瞬间心领神会，颔首应了一声，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这些小辈倒挺能折腾的。”陆将刑走上前来，笑道。

“玄仪师太呢？”她没有答话，反问道。

“已经在山下侯着了。”

*

周子鹤看着前头脚底踩了风火轮一般疾走的人，疑惑道：“你怎么也下来了？”

屈阳华头也不回：“我要是不下来，真落在她手里，估摸着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土地仙也是，就送了这么一小段路，姓柳的御剑嗖嗖两下就能追上来，要是我死了你可得给我多烧点灵石……”他一边忙不迭走着，一边嘀咕道。

说着，他余光瞥见周子鹤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道：“走啊，怎么停了？”

“前面有人。”周子鹤盯着前方的重重浓雾。

说罢，一个人影从雾中走出，手上挂着一串佛珠，正低头喃喃念着佛。

“小施主，又见面了。方才在山上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玄仪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其实，梦禅是贫尼的师兄，师兄一时走火入魔，犯了诸多孽障，望两位小施主能寻回师兄，教他改邪归正。”

“贫尼这有一宝物，可在必要时助二位一臂之力。山下凶险，愿我佛保佑二位施主，平安归来。”她将一个物什递给周子鹤，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浓雾中。

周子鹤打眼一看，发现那是块方方正正的布，颜色样式都不起眼，只有四个角处缀了些奇怪的纹样。

“你在看什么？”屈阳华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周子鹤的头又隐隐抽痛起来。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