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鹤跟在伽音身后,默默观察她。
她发现,伽音的脚未沾地,只微微浮于地面之上,纤尘不染的衣袂时不时擦过地面。
她想起了道观里那座神像座下的莲花。
果然是一步一生莲。
周子鹤心口处的鼓动感一直没有消失,仿佛真的有一个鲜活的心脏在跳动,这种感觉只在伽音身边有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又移向伽音的衣摆之下,思绪越飘越远。
忽的,周子鹤感觉自己离视线内那抹白色衣袂越来越近,快要踩上时,急急刹住了脚。
这才发现,伽音已经停了下来。
“这是你的寝殿。”
周子鹤抬头,发现伽音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她猛地低下头,想起以前村里杀鸡的大娘还说过,直视神佛的眼睛时,不可胡思乱想,否则便会看见心中的地狱。而肖想神佛的圣体,是为大忌,会触怒天神。
触怒?不,我不能触怒神君,否则我又要受这病痛的煎熬。周子鹤越想越燥,呼吸越来越急,她垂着头,恨不得拿出刀把头剖开来,将里头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扯出来才好。
这么想着,她就摸上了背后的刀。
伽音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只淡淡道:“你名唤周子鹤?”
周子鹤冷不防一抬眼,就撞入了那双眸子中,看见了自己错愕呆愣的倒影。
“是。”下一秒她又迅速移开目光,紧了紧手中的刀,心道不如先把眼睛剜了好。
伽音转过身,双手负于身后,空明悠远的声音传来:“既至虔敬,心怀踊跃,瞻仰如来,目不暂舍。子鹤,你且记住了,这是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待周子鹤回过神,伽音已经不见了身影,面前只余一座雅致古朴的宫殿,牌匾上写着几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归真殿”。
虽然周子鹤听不懂伽音说的那几句话,但是听她的语气,约摸是没有生气的。
她将刀重新插回去,想着还未清楚地记住神君的面容,下次再剜也不迟。
接下来的日子,伽音教她如何打坐、运气、修习剑术和法术。
前面倒也还好,她照着伽音的样子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摆几个仙风道骨的架势,学几个繁琐复杂的吐纳,脑中的却全然是在剜眼睛和不剜眼睛、先剜哪一只、怎么剜之间的来回纠结。
直到伽音将一本练习法术的册子摆在她面前,她彻底绷不住了。
“我不识字。”
周子鹤低着头,声音有些低闷,紧紧攥着袖口的指节紧张得有些发白。
因为蠢笨将她赶下山去也是正常的事吧,若不是神君可怜她,她此刻应该在某个角落被病痛折磨……
“无妨。”伽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子鹤的瞳孔骤缩一下,她抬头看着伽音淡然的神情,瞬间放开了紧攥着的手。
神君怎么会将她赶下山去呢,她从不气她愚笨,也不强求她学会,所有东西她都只教一遍,如果没学会,便顺其自然,常思常悟即可。
她甚至在神君身上闻不到任何七情六欲的味道。
那时常立于山顶的背影真真是像极了道观里那座不言不语的神像。
想到这里,她的丹田处渐渐涌上一丝灼热。
其实自她上山,这病症就好了很多,一直没出现过,直到现在又开始作祟,似乎在提醒她永远也甩不掉这冥顽不灵的恶鬼,它一直跟在身后等待时机好将她拖入地狱。
“师尊,我想去如厕。”周子鹤忍着疼痛说。
“去罢。”伽音看着手中的书卷,目光不动。
周子鹤走至山顶上的偏僻角落,疼得半跪在地,颤抖着掏出刀,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
不周山山顶长年飘雪,寒冷异常。鲜血从刀口处汩汩流出,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结冰。
从前这毛病犯了她就会用这法子缓解一会儿,手腕上传来的细微感觉稍稍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冰冷刺骨的寒风吹进她的衣襟,却也镇静不了一丝焚骨之痛。
这法子真是越来越不好用了。
周子鹤想着,不如将身子从丹田处锯断罢,反正她也死不了,只能等待疼痛自己平息。
待她正要动手时,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突然将她手上的刀夺走。
“师尊!”周子鹤回头,便看见了身后的伽音,手上是那把鲜血淋漓的刀。
“没收。”伽音平静将刀收起,走至她面前,看见了流血不断的手腕,袖中的手指动了动,一条白绫从她袖中飞出,缠绕住手腕上的刀口。
“再诓为师,以后便不许如厕。”伽音的声音仍旧平淡,不显一丝怒气,说完便转身离开。
周子鹤抚着腕上的白绫,心口第一次堵得慌。
连简单的包扎也要使个法术,不肯用手,是嫌她过于污秽么?
一出现这个念头,周子鹤更疼了。
她倒在雪地里,日光晃得有些刺眼,她缓缓闭上了眼,任凭大雪铺满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鹤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一道脚步声突然响起。
周子鹤猛地睁开眼。
一抹阴影投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上方。
“看你久久没跟来,为师还是放心不下,便返来找你。”伽音低头看着她,伸出手道:“雪地凉,先起来。”
周子鹤眨了眨眼,缓缓抬起手握住她的手。
突然往下狠狠一拽。
接着身子猛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颈。
“你为什么要装成她的样子?”
话落,一声苍老的低笑声响起。
瞬间,地上被掐着的人化为白雪纷纷,落了周子鹤一手的残雪。
“施主好眼力。”
身后突然传一个声音。
周子鹤回头,只看见一个老尼姑。穿着腰宽袖阔的僧袍,满脸皱纹,细眉染霜,一双眼似一泓清泉,不见一丝浑浊。
“施主莫要紧张,贫尼法号玄仪,途经此处,认出施主便是伽音神君门下那位新弟子,便想试你一试。”那尼姑道。
周子鹤皱眉:“试我做什么?”
玄仪一顿,道:“听说施主一直被奇怪病症所扰,伽音神君曾经于我有恩,倘若能解决施主的病症,贫尼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周子鹤道:“是师尊让你给我看病的?”
她笑了笑:“神君向来少言寡语,自然没有与贫尼明说。不过,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神君破格收取的弟子,若是事事都要神君口上道明,那我们底下的人,修道修的耳聪目明岂不是白修?”
“施主把手伸出来,贫尼替你诊断一二。”
玄仪伸出两指,手腕一转,一条淡白色的气流从她的指尖汩汩流出,汇入周子鹤手腕处的血管中。
“嘭——”
一声轻响暴出,像是两股气流相撞的声音。
玄仪的手被震开,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怎么了?”
玄仪喃喃道:“不可能,你体内没有金丹,没有修为,怎么会有一股完全相当的力量与我抗衡。”
说完,她又念了几个诀,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定在她的眉心处。
那道符金光频现,闪了几下之后,便渐渐消散了。
玄仪的神色却松了松,道:“往生符不起作用,想必是别的缘由……”
说着,她突然哽住了。
她看见一道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爬上周子鹤的眼周,化成一道金圈镌满双目,忽明忽灭。
“你……!”玄仪惊诧道。
往生符她试过无数人,只对两个人起作用,一个是周子鹤,而另一个人,是她自己。
半晌,她缓了缓面色,才沉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周子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的头发在变黑,皱纹在变少……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似乎是年轻的她。
“不可能!”玄仪努力克制的平静脸色终于浮现一丝龟裂,她颤声道:“往生符只对拥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才起作用,可是……”
话还未完,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子鹤。”
周子鹤一愣,转头发现伽音不知何时出现,袖手站在雪地中,衬得面容愈发苍白淡漠。
“师尊!”周子鹤神色一动,立马走过去,玄仪还怔在原地。
片刻后,她的身影动了,朝伽音投来目光。
伽音与她对视一眼,便转身带着周子鹤离开,余下的一句话很快就被吹散在风雪中。
“修道不仅是为耳聪目明,更是为修一颗磐石之心。”
玄仪站在漫天大雪中,风雪的呼啸声反复擦过耳畔,她喃喃补完了那句未说完的话。
“可是这里没有轮回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