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秦湛(临风监修)
诗曰:
方徙长城戎马遁,碧波声里势峥嵘。
锋芒初起逼南海,意气纵横满刺桐。
云水荡激成壮业,阴阳际会证奇功。
英魂自已飞乾外,惟有坤星似忆中。
话说南宋绍兴十二年孟春元日,马陵泊众好汉为救岳飞,行至句容县,却得报岳飞身死,心中愤懑至极,欲往临安寻高宗报仇。不想在广德军境内,大军为岳飞英灵所阻,前进不得,兼北方已平定,只得归山寨休整。同年中秋,九天玄女娘娘亲临马陵泊,加封阵亡诸将。马陵、青石所存众头领,自那时起,皆固守于山寨,养精蓄锐,以待紫微星治世之时,再出山辅之。
只说光阴荏苒,不觉过了两年,彼时金人毁约,又占了燕云、山东、山西等地去。马陵泊虽在金国境内,为是兵马不足,无力北伐,且金人因知他山寨利害,亦不敢来犯。众头领也不在意,只和前时一般,但闲便下山,或四海游玩,或打抱不平,或去旧时弟兄亡故处祭祀,不在话下。
时值九月初,塌天虎王珠江上忠义堂拜辞了陈明远、庄浩并一众头领,收拾行囊,跨口腰刀,将那条朝天金花槊用布来包了,准备下山游历。恰要动身之时,侧房内转出一个弱冠少年,当在王珠江面前,拱手道:“侄儿在山上待得许久,少有下山,心中烦闷得慌。伯父既要下山游览,带上侄儿同去最好,路上也与伯父结伴解闷。”这一个少年是谁?他便是那已故头领裂地豹王楠的义子。
原来那年杨腾蛟领兵征讨马陵泊,部下吴天鹗等人把王楼村洗荡了,幸存得一个婴孩,被救回山寨。王楠怜其年幼,收为养子,取名为王莽。众头领都笑他这名,王楠却道:“新帝能叫得,俺这孩儿如何便叫不得?他也只是个人!我已做主,就叫此名了。”不想次年王楠为庞毅所杀,留下妻子,共这个螟蛉之子。王珠江与王楠情同手足,心中不忍,分付娘子,同王楠的夫人悉心照料王楠自己的孩儿并义子。
这王莽天生聪慧,又好舞刀弄棒,反是王楠自家孩儿,却不喜武。王珠江见状,便指点王莽武艺。兼有双鞭呼延灼之子呼延钰,前番曾得王楠点拨些鞭法,因感其恩,亦来传授与王莽。待到王莽长成,性情却颇有些急躁,众头领故与他取了一个诨名,唤作莽二郎。至今年已二十有一,血气正盛,自然在寨中闲不住,往日里就常缠着王珠江,一心要下山去四处游历。今日得此机会,岂肯放过?
王珠江见王莽说的意切,一者情知执拗不住他,二来因他到处都好,只是为人卤莽,亦有心磨练则个,便道:“你既要随我同去,亦无不可,只是须依得我三件事。”王莽道:“伯父请讲,莫说三件事,便是三百件,侄儿也依得。”王珠江点起两个指头,说道:“第一件,我此行是去九界山,原是要待你父周年,到这旧时结义处祭祀他,怎奈那时却染小疾,担阁了。后月是你父生辰,便拣那日到山上。然中间尚有许多时日,欲南下先去泉州走一遭,见识下那里的水港。因此路途遥远,只带轻装行李,少不得露宿风餐,忍饥挨饿,受些苦头,不似山上这般自在快活,你经得么?”王莽急将头来点道:“侄儿非是娇生惯养之人,既要随伯父同去,些许艰苦,有甚经不得的?”王珠江点首,又道:“第二件,你的脾性卤莽,须收敛,若是路上惹出事端来,不是好耍。”王莽道:“这个也依得。”王珠江复道:“第三件,此行路上,不许贪酒,凡事都听我安排,要行便行,要住就住,不得离我左右。”王莽笑道:“依得,都依得。”
王珠江嘱付罢,便教王莽亦去收拾了行囊,拜别母亲。王莽背了包袱,腰间挂起一对水磨竹节钢鞭,是王楠曾用的。同王珠江一起下山,渡过水泊,拣大路直望泉州海边去。途中赏些山野景色,结交些江湖豪客,亦免不得行侠仗义,也得许多乐趣,正是:
纵贯天南观鼎沸,流连海北泛浮槎。
浮沉烟火终一笑,何必天街累荣华?
且说两个行了二十日路程,早近泉州海边,登高而望,已能勾看得海。王珠江谓王莽道:“贤侄,你随我行路辛苦。我们且附近寻个酒店,就饱食些酒肉饭菜,好生歇息,明日再去海边观景,便起程去九界山。”王莽欢喜。
二人又走了三五里路,只看道旁树边一个酒店,包袱都解下,直入进去坐了。王珠江将槊倚了,王莽把双鞭放在桌上,各自解了腰间褡膊,脱下布衫,便叫店小二荡酒切肉来。那小二哥走上桌前,面有难色,只是不说话。王珠江不曾看他,只道:“不消问,有酒只顾荡来。休管牛羊狗肉,切三五斤,一发算钱与你。”小二却开口道:“客官休怪,不是小人不卖与客人,实是店里没有牲肉。”王莽道:“若没牲肉,肥鸡嫩鹅亦无不可。”小二道:“禽肉也没有,客人若要吃饭,小人把些糙米并几品野菜,造与客人充饥。”王珠江微微皱眉道:“你这里临近大海,别的没有,总该有些鱼虾海味,却蒸几尾鱼来尝鲜也好。”那小二听了,低头不语。王莽见他不说,急躁要起,被王珠江一把扯住,问那小二道:“我观你这酒店也不小,如何要甚没甚,只有糙米野菜?内中可有缘由?”
小二哥见王珠江发问,无奈叹口气道:“客人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这里的难处。近日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伙海寇,甚是利害,占住了海港,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又不许渔人出海,四处劫掠,若有半分不从的,都遭杀害,牛羊家畜一头也没得留下。便是寻常米面,十成也吃他们夺了六七去。小人未曾被杀了头,已是十世修来的福分了。”王莽听得海寇祸乱,心头大怒,猛立起身来,问小二道:“清平世界,浪荡乾坤,那海寇竟有如此肥胆,敢做这等勾当!你可知他们叫甚么名号?”小二吃王莽一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王莽欲再逼问时,被王珠江一把按住,与小二哥陪礼道:“我这孩儿性格有些粗卤,平素专好替人打抱不平,还望宽恕。”小二定了心神,说道:“不打紧,不打紧。那伙海寇约有三五百人,为头的兄弟两个,哥子姓何名武,绰号飙风蛟,使一口泼风大刀,兄弟姓何名勇,绰号瀑雨蟒,使一条镔铁蛇矛。这两个端的是武力过人,手下不知杀了多少良民与官军。如今二贼领一班贼众,把大船停在海港里,只在船上住,不时出来兴风作浪。”王莽听罢,气破胸膛,当时便要提起钢鞭,去往海边剿寇。王珠江急急拦住,便教小二将野菜糙米煮了饭,吃罢在店内歇下。王珠江自与王莽道:“你如何又使那性子?纵要剿灭那伙海寇时,也得从长计议。我与你不通水战,但有疏忽,怕有不利之处。且又不知那二何底细,怎可轻易动手?待来日探明了情况,那时或设法引那海寇到陆上交战,或修书请你徐硕伯伯几个前来相助,方能成事。今日且先睡了,再理会。”
不想王莽口头不似心头,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捱到三更时候,扒将起来,把头一拍道:“兵法云‘出奇制胜’,那厮们又不知我与伯父到此,久来猖狂惯了,无人能治,必定防备懈怠。我今借夜色摸上船去,乘那两个贼头睡得沉时,两鞭结果了,岂不令伯父刮目相看?回山之后,也好在众弟兄面前显我的本事。”当下悄悄取了双鞭,离了酒店,直奔海港去,正是:
义愤难舒贯斗牛,长歌奋剑付荒丘。
生黎幸与逢壮士,却道孤身怎忘忧?
却说王珠江梦中忽觉心神不宁,猛然醒来,听外面更鼓已打四更。点起灯来,房中不见了王莽,登时清醒,跳将起,在酒店里寻了个遍,寻不得踪迹。王珠江见那对钢鞭也不见了,思忖道:“不好,这小猴子想是要逞本事,乘夜去袭海寇了。似这般莽撞,把事都想的轻了,此去十有八九难成也!”急提起金花槊,也离了酒店,追着王莽去了。
彼时王莽已赶到海港附近,今夜月色正明,看得大概,那大船正停在岸边。王莽潜过身去,只学鸟叫。船上两个当值的,果然疏防,闻声不采,各自困倦,似睡非睡。王莽叫了两三回,又候了片刻,见船上没个动静,心中暗喜,把两条鞭插在腰间,避开当值,直扒上船来。探头看时,那船上尚还睡着许多喽啰。王莽轻手轻脚,小心寻那何武、何勇的屋子。原来二贼只在垛楼里睡。王莽直到楼前,见无人把守,入到里边,只听得鼻如雷响,四下也无一个喽啰。王莽心下计议这必是二贼之所在,就腰间抽出双鞭,望床前走去。不想楼内漆黑,那月光不曾透得进来,王莽看不亲切,正不知撞在甚么东西上,一声响亮。这一撞不打紧,却惊得何武、何勇各自醒,慌忙跳将起,只看一个黑影立在眼前,早唬得滚下床去,齐发喊道:“有细作!”
王莽见事已败露,心中焦急,将钢鞭寻声去打,只是看不清,反把些家火什物打的粉碎。何武、何勇闪过一边,慌忙点起灯来,各执军器,大喝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倒敢来捋虎须!”王莽冷笑一声,骂道:“你两个挨千刀、当万剐的海寇逆贼,也敢称勇!老爷乃是马陵泊上的好汉,宋朝传名,金人生怕,饶你两个长虫值得甚么!”何武、何勇听了,笑道:“黄口小儿,教人笑话!你那伙水洼草寇,只好躲在山上,怎比得我们海中豪杰,山可有海大么?休说你在这里夸口,未知真假,便是马陵泊的都来,不过都是背时的人,那个惧他!”说罢,飙风蛟大刀如一阵狂风,瀑雨蟒蛇矛似一场暴雨,同王莽在楼里厮杀起来。
却言那船上诸多大小喽啰,听得何武、何勇在楼里招呼,纷纷惊醒,一个个整顿军器,点起火把,就要去救。恰好王珠江此时亦已赶到岸边,见那船上照耀如同白日,人人发喊起来,不由得心中叫苦道:“小猴子做得好事!饶他勇过天,这番插翅也难飞!我须设法救他。”挺起金花槊,霹雳也似一声虎吼道:“马陵泊好汉全伙在此!”随即大步杀向船去。那船上喽啰听得船下声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内中有一个小头目道:“休慌,两个头领的本事我们都知,量个甚么细作,敢是他们的对手?且留下十数人帮衬,余下都去杀那厮。”便领众喽啰,齐奔下船来,直取王珠江。王珠江见状心喜,面上也无半点惧色,抖擞精神,舞槊杀进丛中。珠江虽是一心要去船上救王莽,叵耐喽啰人多,又都凶悍非常,一时撞不出重围,只得奋力厮杀。
那边王莽与何武、何勇连战三五十合,自楼内斗到楼外,王莽以一敌二,渐渐有些气力不加。何武、何勇刀矛紧逼来,王莽鞭法逐渐散乱,心中慌道:“是我不合急功心切,眼看要折在这两个长虫手里。早知如此,当初怎敢这般卤莽!”只看左手钢鞭被何武一刀逼住,何勇蛇矛便要望心窝里搠来时,王莽右臂忽地不知怎的,迅雷般把钢鞭往胸前一隔,竟把何勇蛇矛打个缺。不说何勇,便是王莽自己也都吃了一惊。王莽正疑惑时,听得耳边似有人低语说道:“吾儿休怕,今日为父助你退敌。”顿感浑身气力倍增,神清气爽。王莽半惊半喜,喃喃道:“莫不是我父亲显灵救我?”便将手中双鞭舞起一团银花,照着何武、何勇一顿猛打。未上二十合,弟兄两个已是疲软,纷纷叫道:“今日遭了鬼,这猢狲如何这般邪祟!”心慌手忙,早露出个老大破绽。王莽眼疾手快,当头一鞭,把何武劈碎了半个天灵,打得脑浆迸流。何勇见打死了哥哥,心头大骇,转身急待要走。王莽早赶上前,望后背上一鞭,打翻在地,不待挣扎,顶脖上又复一鞭,亦结果了性命。
王莽看那两个死尸,大笑道:“今后祸害不得百姓了!”那船上喽啰,见头领身死,不敢来斗,跳船而走。王莽追上,又打杀了几个。却见王珠江在岸边厮杀,正要去助战,忽觉头脑发昏,身子一软,扑地望后跌倒。朦胧中见一个人,生的两眼细长,面白无须,着连环战甲,身披黄袍,腰间挂一对竹节钢鞭,周身灿着金光。王莽只觉眼熟,却识得那对钢鞭,忽忆起父亲的画像,李沫瑶也曾扮与他看过,心下大喜,忙道:“可是我义父王楠?”那人笑道:“正是为父。自我父子阴阳两隔,二十载未曾见,如今莽儿已成人矣!”王莽登时起身拜倒在地,涕泪俱流。王楠扶起身道:“我儿当知,人神有别,为父不可久留。今日因知你有难,故而显身在此,亦是你命不当绝于此处。日后须谨记收敛脾性,切不可再同今日这般莽撞,务必谨言慎行,忠义为先。为父去也!”说罢,把王莽猛地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师覆桂陵徒费力,武安刚愎正堪羞。
点化初犊须为诫,亡身难解恨长流。
当时天已破晓,塌天虎王珠江杀散了喽啰,守在王莽身边,见侄儿醒来,方才宽心道:“小猢狲,几乎吓杀我也!你若有个闪失,教我回山如何去见你母亲,死后如何见你父亲?”王莽叩首请罪,又将方才得王楠附身相助,次后托梦的事诉说了。王珠江听了,嗟叹不已,不由得潸然泪下。
两个便在船上寻了些酒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