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寒星(临风、水原监修)
诗曰:
庙堂何意论清浊,天健施为亦蹉跎。
喟叹青云多坎坷,可怜烟雨更消磨。
鬼头刀下一世泪,青锋毫前半生托。
有幸地阳能举动,翻身飞上马陵泊。
话说北宋宣和三年三月,有那徐州人氏神笔手臧好,盖因他最会写字,远近闻名,受邀至滕县,为一新开的酒楼题字。那主人家得了臧好的字,十分欢喜,故邀他多吃了几杯酒。待相别了回家去时,却路过一座山头,唤做微山。臧好被那山风一吹,酒涌上来,抬首望去,端的是景色秀丽,怎见得:
丛林夹道,树如天柱,碎石纵横,恰似鱼鳞。几树山茶花正放,遍山芬芳馥郁舒。苍鹰腾空起,狡兔远人行。白云团团,淅沥飞流垂玉佩;紫气漫漫,苍茫迷雾浮深林。溪宛归龙,青山隐隐生石壁;台坐仙鹤,柳绿飘飘映奇花。远方樵夫高声唤,近处农家盼夫归。
不觉雅兴大发,便乘着酒兴,上山游玩。此时正是惊蛰时候,臧好浪浪跄跄,走了数里路,行至树林深处,脚下不禁一绊,只觉得身后又一阵风。回头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长蛇来,但见:
昂首风云起,甩尾烂银飞。蠖屈螭盘,动时山崩地摧;冬眠夏伏,静时鳞甲生芳。据守山场,吐信时惊妖惧魔;渡厄雷劫,呼吸间生角化龙。正是羡尔巍峨腾云志,云霆翻涌罩山川。
那蛇两眼迸光,张开大口,吐出舌头,直将毒气望臧好脸上喷来。臧好吃这一吓,魂飞魄散,酒也醒了,连退数步,跌坐在地,把眼一闭,心中叫苦道:“我命休矣!”忽听得声响,将眼微睁,看那蛇在地下来回挣扎了一番,再无个动静。臧好方定下神来,略舒口气,开眼却见一彪形大汉,手掿一条钢叉,把那长蛇捲做一团。臧好情知是他救了自家,爬起身谢道:“不是壮士相救时,必吃它害了。”那汉还了礼,口称:“无妨。”却把眼来细看臧好面容时,连忙撇了钢叉,拜倒在地,口里说道:“原是恩人来此!”臧好亦慌了手脚,赶忙扶起,仔细看时,方认得是相识罗大郎。
原来当初这罗大郎因出门做生意,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街头,又害了病,连活计也寻不到。多亏了臧好撞见,与他寻医士治了病,又散了些干粮盘缠,方才得了活路。不想今日却在这里相逢。臧好奇道:“一别数年,罗大哥怎的却在这里?”罗大郎叹道:“一言难尽。自得恩人救济,往东北去时,正经过卞塘镇。不想又感风寒,投托在一个酒店里,姓朱,向后留我在店中做过卖。主人家正有个女儿,平日里与我最好,又因见我勤谨,时常出力最多,就招了做女婿。不合那知州衙内出城游猎,来到镇上,把我娘子调戏。是我一时不忿,同他起了争执,打了三两拳。那厮怀恨在心,仗着他老子权势,寻事把我刺配去远恶军州。幸逢天子放宽恩大赦天下,这才重得了自由身,正要回去。”
臧好见他脸上果然刺有两行金印,嗟叹不已,宽慰道:“不想罗大哥命途这般多舛。如今遇着大赦,从那牢城营中挣扎得回,不日便夫妻团聚,亦算得是苦尽甘来了。”罗大郎叹了口气,却道:“恩人不知,那日两个公人押我上路时,因念起自家遭遇,却好似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般。只恐一去存亡不保,误了浑家青春年少,写了休书一封将与丈人、丈母。如今已过二载,实是不知家里情形如何,若我那娘子已经改嫁,再去寻她时,反遭人笑话。似此,左右为难。”臧好思索道:“这有何难,左右今日无事,我便替你去走一遭,探个究竟。”罗大郎闻言大喜道:“如此,又得恩人一个人情。”
二人同下山来,一路上只说些近年的事。不觉已走了多时,看看天色将晚,远远已望得卞塘镇。正走到路口间,只看迎面遇着一妇人,罗大郎瞧得仔细,惊道:“恩人,她便是我那浑家。”臧好推他道:“罗大哥且去路旁大树后藏好,待我把话来勾她,你自作计较。”罗大郎依言躲了。
臧好遂上前去,朝着那妇人施个礼,问她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敢问此间镇上可有一个朱家酒店?”妇人看了看他道:“若问朱家酒店,原来却有一个,只是后来家里遭了难,开不得了。不知客人问起怎的,若要寻人时,店里火家都散了,不知那里去了。”臧好只道:“我同他家女婿沾些亲,一向听得他投托在此,嫂子可知他情形么?”妇人“阿呀”一声,便道:“不知客人与我家丈夫何亲?”臧好故作惊讶道:“你莫不是我家阿嫂?”妇人登时哭道:“奴便是他浑家朱三娘!叔叔来得晚了,两年前你哥哥因不忿那知州衙内调戏于我,一时失手打伤了那厮,被他寻事发配,至此存亡不知。”臧好叹口气道:“却是苦也,不想我这哥哥直恁地命苦!”转问道:“阿嫂如今只与丈丈两口儿过日么?”朱三娘答道:“爷娘一年前已双双病故,你哥哥又去时写下休书一封,任我改嫁。因无心再招赘丈夫,独自一人也无力撑持,故遣散了火家,变卖了酒店。如今只是靠与人做些零碎活计,勉强度日罢了。”
臧好心中感慨,忍不住如实相告道:“阿嫂休怪,我实非来此寻罗大哥,与他亦无甚亲,只是与人帮衬。我那罗大哥,还不快出来与阿嫂陪话?”话方说罢,只看罗大郎从树后闪出,轻唤了声:“娘子!”朱三娘见了,怔愣良久,泪流不止,说道:“丈夫,莫不是与你梦里相会?”罗大郎亦是忍不住垂泪道:“娘子休怪。”正是: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哭泣稍住,各自诉说两年来的许多事,到此夫妻团聚。罗大郎拜谢了臧好不已,同着计较了,只待一切收拾起,选定时日,再重开张朱家酒店。众邻舍都来与他家贺喜,臧好自书了一块牌额送来挂了。这段话方说到此,有诗为证:
烟霞千里归来日,神笔挥毫固寸心。
不见武家坡下事,落红啼泣到如今。
却说同年九月,赛孟尝季晓宇一伙大闹下邳县,上马陵泊落草,次后又杀败淮阳军的人马,收降团练使朱然,共聚得十一位头领。内中有步军头领拦路虎毛振宇,原是徐州人氏,因思山寨初创,正须得力的人,念及臧好的本事,那日里亦可用着他。便禀过了田雅珠、季晓宇两个,去说臧好来入伙。
且说毛振宇一路行至徐州地界,沿途只听说那魏知州的衙内近来许多恶行,心中不免惆怅。行至晌午,腹中饥饿,便去市镇上寻了一家酒店,上到楼上,同酒保买些酒肉饭食来吃。一面吃着,一面忖度把何言语来说臧好。正思索着,忽听得楼下闹将起来。毛振宇好奇,下到胡梯上,伸头望去,却是主人家同一贵公子模样的人吵闹。
众看官,你道是甚么事?原来那店家不是别人,正是罗大郎两口儿。贵公子模样的,却是魏衙内,真真是冤家路窄。那魏衙内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这日又从朱家酒店过,复使出性子来。罗大郎前时吃了他的亏,今番无奈,只好忍气吞声与他陪笑。却不想这魏衙内愈加肆无忌惮,更兼吃醉了酒,竟要当街把朱三娘侮辱。罗大郎纳这口气不下,只要动手。毛振宇见那魏衙内无礼,本待上去相帮,转念又思自己孤身在此,断不可冒然行事,防被人认出,报了官去。正犹豫间,却好人群中瞥见臧好的身影,心下暗喜,埋首近去身前。
只听有那跟着魏衙内的闲汉说道:“罗大郎,你前时吃了许多苦,尚还不自知,如何又敢冲撞俺衙内?恁地时,怕你再学林冲那贼不得。”罗大郎见他说起旧日里的恩怨来,一时忿不过,喝骂道:“我若是林冲那般的好汉,便教你做第二个高衙内!”魏衙内闻言发作道:“好呀!这厮竟欲学梁山贼寇,想俺也是知州的儿子,如何放着不管?你众人都与我把这厮拿下,我重重的赏!”众闲汉一发都上,把罗大郎横拖倒拽,捉了去。
却见臧好拨开众人,上前拦住道:“且慢,光天化日之下,单凭一句话就将人强扭做贼,是何道理?”那魏衙内冷笑道:“这秀才自来讨死!你若问道理,此处我便是大道理,那个敢来管我的闲事?把这秀才一同拿了!”毛振宇慌忙赶过身前,将臧好一把抱住,扯着便走,叫道:“我这哥哥不省事,休拿,休拿!”臧好吃了一惊,扭过身来看,认得是毛振宇,却听他悄声道:“哥哥休要多言,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个不通理的官宦子弟,如何能勾与他分说,岂不是白白吃了捉拿?”臧好见说在理,无奈忍了这口气,又放心不下,便邀毛振宇同回徐州城去,也好打听罗大郎的消息。
二人一路小心,回到臧好家中,把门掩了,先引毛振宇去拜见了父母。臧好即道:“兄弟好大的胆子!只闻说你在富户家里做了武师,如何便去了马陵泊落草为寇,又拒敌官军?如今淮阳军行移公文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到你家中,连父母都不见了。”毛振宇道:“哥哥休惊,受人恩惠,岂能不与人出力?我自上了山,早使人先来家中接了爷娘去。如今为着山寨要事,特来这里走一遭,却好撞着哥哥与那店主人出头。”臧好叹道:“他是我的旧识,见他遭难,安能忍心不顾?只是他前番已与魏衙内结怨过,今次不知如何。”毛振宇道:“哥哥勿忧,我想他罪不致死,不过一时逞口舌之快,又不似梁山宋江那般,留下物证与人。只待明日去州衙,寻几个做公的探听消息,只将些银钱买上告下便罢了。那衙门里都是些贪滥的人,好歹周全得。”臧好细思道:“说的是,再不济时,也只是又把他发配。”毛振宇笑道:“似此也无妨,寻个没人处,我把那押送公人杀了,救他出来。”两个商议已毕,臧好安排了些酒食与毛振宇,各有思绪,都饮了几大杯,当夜无话。
次日巳牌时分,两个方醒,都到州衙前,却见地上横着两个尸首。臧好看去,竟是罗大郎夫妇。急问人时,方才得知昨日罗大郎被捉到衙里,吃了许些棍棒,为因原有前时旧伤在身,如何熬得过?当时便一丝两气,无移时死了,被魏衙内唤人抬出,丢在外面。那朱三娘因见丈夫被捉,一路直追到州衙外。不想守了个把时辰,却得个死尸,悲痛难禁,也撞死在州衙外,正是:
世染陈玄妄澄清,州衙遍作恶枭鸣。
铿心点润桃花扇,徒负相思下九冥。
臧好念起旧日情义,大哭了一场,收拾了夫妇两个的尸身,寻地埋了。毛振宇问道:“哥哥今后有何计较?”臧好只把头来摇。毛振宇劝道:“如今奸邪当道,那里有甚么分晓。不瞒哥哥说,我此番前来,为是山寨草创,在寨主面前请命,下山来邀你共聚大义。放着你的本事在身,不是教我山寨如虎添翼?待多招兵买马,广聚英杰,便学昔日梁山泊好汉一般,替天行道,专杀贪官污吏。那时我自与你领军来,打破城子,与罗大郎夫妇报仇。”臧好沉吟良久,道:“只恐父母不愿。”毛振宇笑道:“无妨,我两个自先去到山寨,再使人来说你染病,搬取双亲上山,不由他们不愿。”以此计较定了,臧好先回家禀过父母,只推做人来请他去作文,便同着毛振宇取路去马陵泊。
日后马陵泊为救许欣敏三女,要与应天府百姓除害,领兵攻克南京。毛振宇见山寨强盛,便与陈明远相说了昔日徐州之事。明远就令毛振宇先去徐州探听消息,只待回报。不想毛振宇到了徐州,却闻说亳州地面有一伙强人,近来到徐州借粮,打破城池,把知州满门老小杀个干净。振宇见状,虽不曾与臧好亲手来报冤仇,却也喜得为百姓除害。故只等回山,要与臧好报喜,正是:
天报循环自常情,刀下淋漓望分明。
浊酒聊飨经年意,生世相逢莫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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