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世上功名看弈棋,万人皆入围盘里。
饶他此时黑白覆,未知不是局下子。
话说杨文轩一伙计议定了,连夜收拾打点。次日杨文轩同着何琼,将着两篮酒肉饭菜,去到王力处。方才进屋,只看王力一个立在那里,神色有恙。杨文轩心疑,正欲问时,忽见里间走出一人,身后跟着几个大汉,却是那个魏八指。杨文轩先自有了三分防备,只忍着性儿道:“贼泼才要干甚!”魏八指笑吟吟道:“老爷恐王神医一个,在此孤寂,特有心来相陪。”与左右喝道:“且与我把这厮拿下!”那几个大汉得令,如狼似虎,一齐围上来。杨文轩急把王力、何琼守在身后,大叫道:“青天白日,焉敢放肆!”魏八指冷笑道:“这厮休要饶舌!实话不瞒,本州知州早已有令,城中仔细防备远近强人,搜捕细作。你且老实招了,同那几个贼人那里来的!”
杨文轩知事已败露,今番来救王力,不曾带得双锏,遂把钢牙一咬,发起狠,拽拳来打那厮们。内中一个人,亦将拳来当住。原来这几个都是徐世民的亲随,暂借与魏八指行事。那徐世民人称没脚蜈蚣,收罗了不少江湖好手,又以六人为最,故唤作六足,助其行恶。当下这个与杨文轩放对的,正是六足之一,曾在泰安州打擂,连着四年第四,人称不动柱陈朢。因欺杨文轩没有帮手,先来抢功。屋外公人听得动静,都到门边来守着。杨文轩见走脱不得,一面又要守护二女。
正焦急间,六足里又有一人抢过,手撒套索,正中杨文轩项上。那人见得手,飞腿踢来。这个乃是江湖有名的好手,唤做闪鞭腿冯国。杨文轩被他搭住,见面前陈朢亦提拳打来,暴喝一声,把两条胳膊一叉,架住拳头,身子一扭,又把冯国闪过,乘势便是一肘。冯国疏忽,躲闪不得,登时被击倒在地。好个杨文轩,曾有诗赞道:
蛟形虎步身躯长,熟铜双锏扫沙场。
恶鬼凶神全不惧,文轩名号醉金刚。
余下四足见冯、陈两个未曾得手,一齐向前。这四个分别唤做覆天掌阎方、幻千拳吕纲、夺命雷公雷双、混气伍西明。四人同着陈朢,冯国又扯紧套索,任杨文轩有通天的本事,到此也翻作画饼。早被众人七手八脚,捉拿在地下。王力、何琼二女暗自叫苦不迭。
魏八指见杨文轩就擒,喜出望外,赶上前踏住道:“泼贼,还记得昨日如何辱你魏爷爷的么!”杨文轩口中大骂不住。魏八指恼恨,绰刀冷笑道:“先割你一耳,看你再骂!”正危急间,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将军模样的大叫道:“休得行凶!”魏八指吃了一惊,见是个军官,却认得他,不敢嚣张,小心道:“王团练,小人亦是受知州相公差遣在此的。”王团练道:“他眼下又未坐实造反,不可胡乱伤害。”魏八指又道:“团练当知,纵然这厮不是反的,小人也听得他们醉仙楼那一伙人里,有个姓焦的,一个姓张的。闻说便是有三个贼人闹了广州,杀官出逃,决不可轻视。”王团练道:“休多言了,且押他回衙门审问,朝廷自有法度。”
这个王团练是谁?双名子康,绰号出山虎,有个结义兄弟,唤做隐山虎张奥康。两个都是当地人氏,同任团练使,以此合称苏州双虎。因张奥康近日里恶了钱顺,被他寻了过失,监在牢里。如今钱顺有言:“若是此番助我擒贼有功,方可饶罢。”故而王子康只得前来,适才说起朝廷法度,自家却也不信。
那冯国扒起身道:“知州相公和大官人有言,酒楼那厮们,也要一并捉拿回去。”魏八指又要把王力与何琼也绑缚了,王子康道:“两个妇人何须这般,不怕她们走了。”方才作罢。
再说醉仙楼内,焦明武一行等了近一个时辰,却不见杨文轩三人回来。焦明武寻思道:“敢是有甚么担阁?你们且在这里闭门等候,我与张兄前去打探情形。”留下陈佳伟看觑董恩惠与丁婆,身边藏了短刀暗器,同张智钧去了。二人却才转过两个湾,走到十字街处,只觉四周静的十分蹊跷。张智钧老练,知道内中缘由,此必是官府封路,急叫焦明武回酒楼去。
不想王子康、魏八指领了六足与一众官兵也到,正撞着二人。焦、张两个见杨文轩被擒,两边押着王力与何琼,俱吃了一惊。魏八指眼尖,急叫道:“莫走了那两个强人!”分付六足与官兵上前,把两个围在中央。焦明武、张智钧没奈何,各掣出短刀来,把官兵乱杀。
众看官,若论焦明武的本事,前时闹广州,满城官军都吃他杀个遍,六足这伙如何是他的对手?无非是那壁厢魏八指以王力、何琼并杨文轩性命相逼,焦明武心忧三人,只使得三五分的力,被六足四个并一个,张智钧亦被两个并一个。官兵挠钩套索都起,二人英雄难使,双双被擒。
却说钱知州、徐世民得了消息,乘轿而来。钱知州鼓掌大笑道:“你看这三个贼,那里有半分良民模样?”身傍公人拿出海捕文书来,画的正是焦明武三个。钱知州一一念了焦明武、张智钧、陈佳伟三个的名姓,却见杨文轩模样不符。魏八指道:“相公容禀,这个长贼姓杨,却非是姓陈的那贼。”徐世民亦道:“想来只在那酒楼里。”钱知州便教前去捉拿。
魏八指见捉了众人,拜钱知州道:“恩相此番功成,就乞赏赐之物。”钱知州点首道:“念你这厮倒也忠心,且说要甚么。”魏八指看了一眼王力,吞口水道:“小人别无所求,只要这个王力受用。”此言一出,部下军健都恶:王力一家三代行医,活人无数,其父尚在各处州府周游施药,城中那家没受过王家恩德?又见魏八指丑态,当下都有些躁动。徐世民亦有谋王力之意,见魏八指痴心妄想,骂道:“贱奴!这王神医是甚么人,岂能教你点污了!”六足会意,冯国把魏八指一脚踢翻,阎方又去脸上打了两掌。魏八指被打的直讨饶道:“徐大官人,我的爷,小人再不敢想王奶奶的事了!”
徐世民有心在王力面前充好汉,发落道:“王神医非是通贼的人,以定是被胁迫了,你等还不快放了?”孰料王力却道:“杨文轩乃我兄长,我们便是同伙。”徐世民笑道:“娘子是个清白的人,实被连累了。若这般说时,不是好耍,岂不知坐牢的滋味?”王力面不改色道:“把我监在房中,却与坐牢何异?未知有多少老弱,出门不便,因着我不能前去,失了性命!”徐世民见此,神色变了数番,冷笑道:“好娘子,且不要不识抬举。”王力依旧不听不从,惹得徐世民大怒,抬脚就望王力腹上踢去,却被王子康按住。徐世民喝道:“这厮却要做甚!”王子康把徐世民右腿一捏,疼得他乱叫。王子康正色道:“饶你一个破落户,恩相在此尚未发话,你是个甚么官,干你甚事!”说罢,把徐世民一推,跌在地上。六足急忙来扶。钱知州见状,笑道:“好个王团练,不枉你叫做出山虎!你与那张奥康不同,若肯为本官驱使,荣华富贵自不可少。”王子康沉默不语,正是:
熙攘功名逐似虫,铁手焉脱此乌篷。
连杯块垒浇无尽,却叹更难酬玉龙。
不多时,军健来报,董恩惠与丁婆俱已生擒,只是不曾见有陈佳伟。钱知州大喜,一面教都押到死囚牢里,一面使人通报朝廷,正是:
布下罗网擒狼虎,那料不肖招天怒。
且说王子康欲求钱顺放了张奥康,使人央浼。钱顺教回话道:“且叫张奥康写书陪礼。”王子康无奈,知张奥康必然不愿。肚子寻思了一回,将些散碎银子分作两分,一分打点了众牢子,一分去备下酒菜,把些好话来劝张奥康。那张奥康吃了几口酒肉,见王子康身上披挂,问起今日何事。子康支吾说了,奥康大怒,叫道:“哥哥错矣!那钱顺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又时常诈害百姓,岂可反助其行凶!”子康叹道:“兄弟休怪。一来那伙人实是杀官在逃,我为本州团练,岂可因私废公?二来今日捉贼有功,知州那里已打点了,只要你陪个话,便可出狱,留有用之身。”奥康愈怒,一把推开子康道:“你却恁地糊涂,此事休再提了!”子康见不是话头,只先作罢,自离去了。
却说那徐世民,仗着钱知州的势要,特地分付牢子,至晚把杨文轩与王力取到一般牢房里。就教当着王力的面,把杨文轩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王力心中不忍,央求徐世民放过。徐世民见王力意动,心下暗喜,先教把杨文轩关在牢里,正在张奥康隔壁。徐世民屏退一众牢子,独留自己与王力两个,便说道:“想我也是知州相公的至爱相识,放他却容易,只是要看娘子怎生来报答。”王力不语。
那时节,只听得一句:“淫贼无礼!”只看一人把酒泼出,淋徐世民一身。徐世民吃这一惊,回身看去,见是张奥康,心中忿怒,便道:“你这合挨千刀的贼,老爷自在这里说话,倒来管我的闲事!”张奥康冷笑道:“若不是见王神医在此,方才泼去的,却不是酒了!”徐世民恼恨,撇了王力,去寻棍棒,就来戳张奥康。张奥康就地上拾起那瓮酒,隔着牢门,望徐世民劈脸一砸。瓮碎处,徐世民自受了伤,流了血。奥康亦被棍棒搠中,向后跌倒在地。
徐世民心头火高三千丈,大骂道:“狗子弟入娘的材儿!”又上前一步时,不想那杨文轩在隔壁牢,相邻甚近,看了多时,拼着全力,扒起身子,乘机一把掣住徐世民过来。徐世民猝不及防,连呼“救命!”只听得牢房外声响,一个大汉破门而入,浑身血污。杨文轩瞥去,认得是陈佳伟,身后又跟着焦明武、张智钧、董恩惠、何琼四个。
原来陈佳伟任广州巡检时,深知宦海里的事,因此十分机警。见风头不好,先自计较定了,分付罢董恩惠,潜逃去牢里,扮作狱卒,只等众人消息。那钱知州因搜不得陈佳伟,只教各城门仔细守把盘问,把老娘独作一处监禁。王子康又无心在此。待到焦明武等被押到牢内,陈佳伟便趁着子夜里杀将起,救出众人,来寻杨文轩、王力。那杨文轩死死扼住徐世民脖项,越发用力,不消片刻,便教这苏州三害之一的没脚蜈蚣蹬腿而亡,正是报应。有诗为证:
天地无私须俯鉴,人间恶报几时全。
祸起只在乾坤内,万古纲常到头圆。
眼见杀了徐世民,杨文轩软了身子,倒在地下。众人急上前来看,听他说道:“我伤重难行,必拖累你等。你众人可速速离去,到马陵泊寻路头领救俺。”焦明武情知杨文轩说的在理,董恩惠、何琼、王力三个,又都是文弱女子,尚要三人守护。没奈何,只得拜道:“待到了马陵泊,必请陈明远发兵相救!”
正待动身,那牢外六足因听得里面动静,得报说杀人了,急呐喊起来,引官兵都至。焦明武正思如何一面对敌,一面保护三女,张智钧望着那徐世民的尸首,忽地笑道:“正用着这厮。”拎起尸身,只当作活的一般,领众人出大牢来。六足见家主遭擒,黑夜里又看不清,只道被打昏了,都道:“休伤性命!”焦明武暗喜,就道:“将马来,教俺们出城去,便把主人还你。”六足虽是要救徐世民,却不敢做主,各自着急。
那壁厢钱知州已知众人在大牢内杀起,心中慌乱,忙令王子康前往。王子康只恐张奥康同他们一起反了,急纵马赶到牢外,不曾见着,心中稍安,乃喝道:“你等既已犯了大罪,便出了城,四下海捕文书,尚能逃往何处?且老实受缚了!”焦明武大笑道:“教你知道马陵好汉的威名!王团练,我见你亦是个好汉,休要来为那滥官出力!”六足只恐把焦明武等逼得急了,伤了徐世民,都来劝王子康从长计较。
王子康肚里寻思道:“眼下擒他们虽易,只是那徐世民是知州知心的人,不如就做个人情,两边都无话说。”便道:“若肯把徐大官人还来时,便教你们出城。”焦明武笑道:“好汉做事,当无戏言。我们出城十里便还,若不还你,当教天雷击杀。”王子康乃令手下军士牵过马,张智钧把徐世民的尸身横在鞍前,各自上了马,望城外去了。钱知州闻说要放焦明武一行出城,本不愿答应,又思着还须徐世民、王子康与自己出力,兼尚有杨文轩在此,也好为功绩,故默许了。
当时众人出得城来,焦明武笑道:“还是张兄会作耍。”张智钧、陈佳伟道:“休说笑了,宜火速赶往马陵泊,请山上众好汉来杀钱顺,救了杨兄与丁婆。”行不十里,弃了徐世民的尸首,直投马陵泊而去,把这事都说与陈明远知。陈明远当时便道:“多劳你们辛苦,送王神医前来。待救了我这三个兄弟的性命,破了李金宇,即刻发兵苏州。”
却说路新宇领王力转到屋内,谢顺三个兀自昏厥,郝郡楠、张妮在床边伏侍丈夫,王铁树、孟子程两个亦在一旁看觑。见路新宇入来说道:“神医来了!”郝、张二女急起身拜王力道:“还请神医救我两个夫君性命,虽死不忘大恩!”王力连忙扶起,转看三人症候。有分教:
钟吾寨内,受难好汉尽愈;苏州城中,被困英雄得脱。
直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