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序走后,李锦期在锦被里翻来覆去,把枕巾揉成一团。那人说要留在昭唐的话犹在耳边,可那"李二小姐"的身份像根刺扎在心头。
若他向乌居皇子禀报自己已嫁作人妇......她突然打了个寒颤,眼前却突然浮现褚景诚手持戒尺的可怕模样。
“小姐?”青杏的声音伴着食盒轻响传来,“该用膳了。”
李锦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云鬓散乱也顾不得:“就来!”
小丫鬟手脚麻利地布好菜色,忽然眨眨眼:“世子殿下特意嘱咐,说小姐若白日睡多了,夜里该闹觉了。”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奴婢瞧见件趣事......”
四目相对,李锦期立刻凑过去。青杏指尖绕着衣带,声音轻得像羽毛:“今日辰时奴婢去西市,正撞见世子和江姑娘......”她突然红了脸,比划着腕间,“系着红绳呢!”
李锦期一口杏仁茶差点喷出来。想起晨间兄长扛着整棵木樨的憨样,不由再次腹诽:这木头开窍倒会挑人,江清月那般玲珑剔透的妙人儿,怎么偏瞧上她家这个傻哥哥?
“要奴婢说呀——”青杏正给鲈鱼挑刺,“咱们宁王府就快要有世子妃啦!”
想起今日萧长敬笨手笨脚地替江清月扶正鬓边木樨花,那向来持重的世子爷,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蠢样子。
李锦期塞了口鱼肉没说话。
“对了小姐,您带回来的那些草药要如何处置?”青杏在一边问道。
李锦期执筷的手一顿,突然想起要紧事:“先晾在廊下。”
她对着那道鲈鱼不撒手,“我午后要出门一趟,若回来得晚,记得告知兄长。”
“小姐要去何处?”
李锦期正要应答,余光忽瞥见窗棂异样——原本雕花的窗框竟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之前回来时候没注意,商时序是徒手从中间处破开进来的。
“这窗子怎么回事?”她筷尖指着窗棂。
青杏绞着衣角支吾:“世子爷说...说小姐昨夜偷溜出去...”话未说完,李锦期已“啪”地搁下竹筷。
“封我窗子?”她腾地站起,桃花眼圆睁,“凭什么!”梳妆台上的荷包被一把抓起,银两碰撞声叮当作响。
“小姐!世子也是担心您...”
话音未落,李锦期早已拂袖而去。穿过回廊时越想越气,兄长凭什么像关犯人似的对她?
青杏挽留无果,巴巴的看着李锦期气鼓鼓的跑出去。
穿过九曲回廊,愈想愈觉气闷,她不过欲寻个助力,待查明真相之日,看萧长敬还封不封她窗子!
那火令上的凤印必是幌子。若非龙椅上那位默许,谁人能直接下令耽搁粮草援兵缓至?若当真是他,只怕…
这反,怕是不得不造;这君,怕是不得不弑。
原该中秋归京的旨意犹在耳畔,长姐刻意相瞒的神情历历在目。若得师姐五十万玄甲军相助,再联结朝中暗线......
思绪翻涌间,眼前竟浮现塞外埋骨岭的风沙。待她将那人缚于戈壁,定要先剜双目饲鹰,再以烈火灼其四肢。待皮肉焦黑时浇以烈酒,纵猎犬撕其残躯,最后投于焚天之火。
还要割其舌浸酒,祭奠枉死将士。更要请草原萨满施咒,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街市喧嚣渐近,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横竖要买药材,不如借此散心。
药铺在城西,途经闹市时腹中空空,索性买了三个肉包。寻了处僻静巷角刚咬一口,忽觉有道视线黏在包子上。转头见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蹲在墙角,约莫八九岁年纪,脏兮兮的脸上嵌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
在富庶的琅京城,乞丐实属罕见。李锦期依稀记得这是第三次见他——初到琅京时在城门见过,后来某次酒楼外也瞥见过。
“给。”她蹲身递过剩下的包子,“你叫什么?”
“不...不知道。”孩子瑟缩着接过,狼吞虎咽。
“没名字?”
“有...有...”小乞丐噎得直抻脖子,李锦期忙拍他背脊,“慢些吃。”
见他饿得狠了,李锦期匆匆折返市集,再回来时抱着油纸包:“烧鸡、包子、馒头,先垫垫。”
那孩子抓起鸡腿就啃,油渍溅了满脸。
“哎!”李锦期急拦,“给你就吃?也不怕有毒?”
小乞丐突然抬头,油汪汪的嘴一咧:"姐姐...好人。"
李锦期抱膝失笑:“你怎知我就是好人?”
“你就…就是菩萨!”孩子认真看着她,把她整个脸都瞧了一遍,又埋头啃起馒头。李锦期原想劝他别撑坏肠胃,转念苦笑——对饥肠辘辘之人,活命远比养生要紧。
“哟,这不是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吗?”
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刺破巷子里的寂静。李锦期回头,只见周蓉一身粉霞锦缎襦裙,云鬓上金钗晃得人眼花,穿的很是光鲜亮丽。那柄云纱扇半掩着涂了胭脂的唇,却掩不住眼中的刻毒。
“躲了这些时日,终于敢出来见人了?”周蓉扇尖直指李锦期面门。
李锦期不动声色地将小乞丐护在身后,指尖悄悄摸向腰间银针。真是冤家路窄——上回在琼林苑的账还没算,今日倒送上门来了。
“上次是本小姐大意。”周蓉轻快的扇了扇手上的那把云纱扇,身后立刻涌出六名膀大腰圆的侍卫,“这次......”
话音未落,李锦期拽起小乞丐就跑。绣鞋踏过青石板,惊起一地尘灰。
“给我追!”周蓉尖利的嗓音在巷子里炸开。
她今日原是去宁王府兴师问罪的。萧长敬与江清月携手同游的消息传遍琅京,她如何肯信?谁知半路撞见李锦期急急忙忙的进出巷子,新仇旧恨顿时一齐涌上心头,几月前被掴掌的脸此时在隐隐作痛,周蓉美目一锐,死死盯着李锦期逃跑的方向。
“抓住她!!!”周蓉提着裙摆追了几步,气得金钗乱颤。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她动不得,难道还收拾不了这个小贱人?若识相,挨几个耳光便罢;若不识相......她盯着侍卫腰间的麻绳,嘴角勾起恶毒的笑——总要叫这贱人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李锦期拐过第三个巷口时,身后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小乞丐突然拽着她钻进一道窄缝,竟是两墙之间的隐秘夹道。
“别怕。”孩子主动拉住她向一边走去,“我知道、知道路。”
“无事,莫怕,闭上眼睛。”
“数到二十再睁眼。”李锦期将小乞丐往墙角藏了藏,顺手抄起地上一根粗木棍。左肩的伤已无大碍,她活动了下筋骨,拎着棍子转身走向巷口。
木棍破空声骤然响起。李锦期出手又快又狠,第一棍就砸在领头侍卫的膝窝,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第二棍横扫过两人腰腹,第三棍直接劈在最后一人肩颈处。四名壮汉眨眼间倒地呻吟,木棍也应声断裂。
“咔嚓——”
断棍落地时,李锦期已经抬脚踹向剩下两人的□□。袖子里藏的银针在阳光底下闪过寒光,两名侍卫顿时面色惨白地蜷缩成虾米。她指尖银光连闪,迅速封了几人穴道。
“可以睁眼了。”转身时,小乞丐正瑟瑟发抖地从墙角钻出来,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住她衣袖。
周蓉还在巷口来回踱步,金钗上的珍珠随着她焦躁的步伐晃动。见李锦期安然返回,她涂着胭脂的脸瞬间煞白:“...你怎么...”
李锦期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周蓉痛呼出声。
“周小姐,我同你没仇,”李锦期声音冷得像冰,“你心仪我兄长是你的事,但拿旁人撒气——”她突然加重力道,“就是你的不是了。”
周蓉疼得眼泪直流,却仍梗着脖子叫骂:“贱人!要不是你,我早就是世子妃了!上次要不是颜晞护着你,等我回去...”
李锦期捏着她下巴强迫她抬头:“颜晞怎么了?”
周蓉仍不服软,“呵,你以为宁王府会为你个野丫头得罪兵部?做梦!贱人生的贱货!活该你那个爹被烧死!!!”
“啪!”
一记耳光打得周蓉发髻散乱。
“啪!”
第二个耳光更重,周蓉直接摔在地上。李锦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再说一遍?”
周蓉捂着脸,终于看清李锦期眼中骇人的杀意。那双温驯乖巧灵动的桃花眼此刻冷若寒潭,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
“我向来不喜对女子动手。”李锦期半蹲下身,指尖扣住周蓉下巴,力道大得在那张敷了厚粉的脸上留下红痕,“但周小姐——”她突然凑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冰冷的倒影,“也该学些礼数了。”
巷口的风卷着尘土拂过,周蓉鬓发散乱,金钗歪斜地挂在耳边。那双总是盛满骄横的眼睛里,此刻终于漫上惊惶。
“你有家世,有容貌,父母疼爱至此——”李锦期松开手,指尖在周蓉肩头锦缎上擦了擦,“连婚事都由着你胡闹。”她站起身,青色裙裾扫过地上散落的珍珠,“却为个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作践自己,不是蠢货是什么?”
小乞丐脏兮兮的手攥紧了她的衣袖。李锦期牵起那只小手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抽泣声。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腰间的银针袋系紧了些。
本不欲与任何人结怨。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辱她父母。
只是,周蓉哭的是被她羞辱的难过,目光却更甚如毒蛇般黏在李锦期的背影上。
李锦期取出自己的钱袋子,在一处无人的地方交给了小乞丐,嘱咐道:“这些钱,你拿好,要藏好,想吃什么就买,别饿着,我走了。”
李锦期也不回头,朝着宁王府的方向扬长而去,小乞丐呆愣愣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将那一大袋银子藏在自己单薄的衣服下面。
宁王府别院深处的祠堂青石阶前,李锦期抱着双膝坐在青石门槛上。倒春寒的夜露打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然不觉。从暮色四合到天色渐晚,再到如今明月高悬。
她就这么望着院中玉兰树。风过时,摇曳的枝叶竟在月下投出花影幢幢。忽而想起父亲教她认星斗的夜晚,母亲为她绾发的清晨,师父带她采药的深秋,师姐陪她练枪的寒冬......
想起之前周蓉的母亲不管对错就站在周蓉那边时的样子,她的眼眶就开始泛酸,李锦期叹了口气,把头搁在膝盖上。
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生萧长敬的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长敬攥着卷书走来。李锦期却还是别过脸去不理他。
“还恼呢?”萧长敬挨着她坐下,玄色衣袍扫过石阶。
见妹妹又往反方向挪了半尺,他叹道:“是哥做的不对,但是你犯错在先。”
李锦期终于把头扭过来了:“那你就封我窗子?!”
萧长敬露出一个得呈的微笑:“终于和哥说话啦?”
李锦期这才意识到中计了,再次把头扭回去。
萧长敬伸手掐住李锦期一边脸颊上的肉,捏了几下:“别气了,把自己气的跟只豚鱼一样做甚?哥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气大了,你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和师兄师姐说的?你就非要自己一个人大半夜跑出去?那你就是不与我说,你问我要几个护卫跟着你也行啊,你说你这样自己跑出去,我不气?也就是师兄师姐不在,不然怎么可能惯着你?”
虽然萧长敬说的都对,李锦期其实也早就不气了,只是对兄长的作为不满意罢了:“那你封我窗子就是不对。”
“好好好,哥不对哥不对,真是欠了你的。那你可知今晚我为何回来这么晚?”
听他这么一说,李锦期隐隐生出一点负罪感,“为何?”
“皇上召见我了,是十万火急的召见。”
李锦期紧张的问:“是,义父有消息了吗,还是....”还是乌居或是北狄又要攻来?
萧长敬忽然有些不舍的看着她:“皇上知道你进京了。”
莫非是自己执意进京,连累兄长受罚了?
“今日商时序去求了一道婚旨。”
“!!!!!”
“皇上问我,作何感想。”他看着李锦期,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抓重点的告诉李锦期: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烛火映得永熙帝面色晦暗不明。
这里除了他、皇上、还有守在皇帝身边的尚公公,就没别人了。永熙帝摸了摸胡子,终于说出了此次召见萧长敬的目的:
“乌居使君要来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