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松回策马入城,将马鞭丢给千山,他则攀着灰墙,一跃而起,手掌搭在墙瓦上,翻身一落,人已到了王府内。
与上一次来相比,景王府明显增添了人手。
景王势力有限,即便再严加戒备,对褚松回来说,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飞踏屋瓦,听仆从的议论声,很快找到知文堂。
知文堂有几株极粗极繁茂的香樟树和桂花树,遮天蔽日。
褚松回盘腿坐在屋瓦上,他找到的这个角度很好,正巧借树阴隐藏了自己的形迹。俯视知文堂,亦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赵闲正躲在月洞门偷看,景王与景王妃在知文堂内干着急。
褚松回又看向知文堂内,不禁意味深长,故人呐。
冯季老态龙钟地坐在首位,端着茶盏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放下继续看书。
而底下赵慕萧傻乎乎地站着,双手搅在一起,还有几分茫然无措。
这会太阳越来越厉害了,虽有繁叶遮阴,但也架不住一直站着。即使是他从前练武偷懒,被师傅捉到,也只是让他在阴凉处站上几个时辰。
赵慕萧身形微晃。
冯季便扣着茶盏放在桌上,警示性地发出响声。
“站好了。你身为瞎子,准许你来听课,已是开恩,竟还这般不知分寸,自当好好悔过。”
赵慕萧嗓子干,可怜兮兮道:“先生,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就放过我吧,我还与楚公子有约呢。”
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未婚夫肯定都等急了。
冯季却无动于衷,稳坐泰山:“那是你的事,与老夫无关。不站满一个时辰,不准离开。若再多言废话,再增半个时辰。”
赵慕萧委屈。
但也怨不了旁人,谁让他在课上睡觉,轻慢了先生呢。
屋顶上的褚松回叼着草根,心道原来如此,低低冷哼一声,随手捡起瓦片上一颗石子,漫不经心地丢向天又接住,瞄准冯季的所在。
忽而声声鸟啼掠过。
褚松回一看,树枝和屋瓦上停留着数只雀鸟。他摩挲着石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勾唇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份早已凉了的荷花酥。
其中一份掰碎了喂鸟,剩下一份掰碎了则放在鸟多的树枝上,随后他轻功跃起,藏在另一枝叶繁茂处,指尖轻掸。
明亮的阳光里闪过细碎。
冯季翻过一页纸,正要饮茶,忽见褐色茶汤中浮起点点淡粉色的碎屑,原先还没有的。
他刚要凑近看看,又听得“砰”的一声。树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哗啦啦地晃响,叶子混合粉色的东西,像雨一样,絮絮洒落,淋了冯季满身。
鸟被惊起乱飞,一些往天上飞,一些却往冯季扑去,啄他身上的粉色碎屑糕点。
景王整日得闲,便喜欢养鸟,因而王府的这些鸟压根不怕人。一只鸟还伸进冯季的茶盏中,“当当当”的喝茶,不仅打翻了茶,弄湿了他的书,还在他桌案上乱踩。
更令素爱洁净的冯季难以忍受的是,他感觉有一只鸟在他头上拉屎!
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放肆!放肆!都给老夫滚!”原本气定神闲的冯季脸色瞬间涨红,气恼地尖叫,卷起竹简拍打烦人的鸟。
奈何事发突然,他急急忙忙的,不仅没打掉鸟,还把自己的桌案弄得一团糟乱。
赵慕萧眨了眨眼,听着啾啾声音,分辨那飞来飞去的胖胖团子是什么鸟,纳闷先生怎么和鸟搅和到一起了?
趁此时机,景王与景王妃赶忙带着仆从进来,替先生收拾局面。
这么一闹,冯季的衣裳头发脏了,他本就好面子,如今浑身弄得邋遢异味,自然待不下去了,二话不说,呵斥奴仆收拾东西欲走。
景王与他赔礼道歉,送上干净的外衫:“先生莫怪,都怪这些贼鸟。先生就放心好了,我今日一定将它们全都捉住,保证再不让一只飞入知文堂。”
“但愿王爷能做到!”
冯季再看向那个呆呆痴痴的赵慕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看着便惹人生厌,“还请小王爷记住今日的教训,若想留在知文堂,便得按我的规矩。”
赵慕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以不用罚站了,难掩欣喜道:“先生放心,我一定遵守!”
孺子不可教也。冯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先生的马车一走,赵慕萧心中挂念着等在晴岚亭的未婚夫,也不管其他的了,更来不及备马车,与爹娘说了声,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匆忙的身影穿过月洞门,卷起一缕风。
垂下的碧绿柳条柔柔拂过黛墙。
一角白衣如行云游走。
王府后院的墙外,蹲在巷口的千山与将夜吃饱了肚子撑,纳闷侯爷怎么还不出来,忽然一道白影划过,来人稳当地跃在马上。
二人赶忙站了起来,听得马蹄声。
不待言语,褚松回已拽住缰绳,策马而奔,扬起落花杨柳与红尘。
千山和将夜:“?”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嗯……侯爷是笑着的……”
诡异沉默。
所以生平第一次被放鸽子的他到底是怎么找那个小瞎子算账的,也能笑起来?
亲随正要追褚松回,恰巧这时又看见另一条街上赵慕萧急急慌慌地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
鬼使神差的,悄摸跟上赵慕萧。
穿过三条街一道桥,往竹枝山道去的转角处,赵慕萧停下了脚步,探着头往前张望,似是在辨认,确认后万分惊喜地跳着挥手。
千山将夜往他对面看去。
……竟然是他们侯爷!
牵着马而来,悠哉悠哉地撩着折扇。白衣虽染尘,依旧翩翩公子。
赵慕萧忙上前去,愧疚道:“楚郎,你是来找我的吗?”
褚松回幽幽一叹气,挑眉道:“可不是吗。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人,可不得进城瞧瞧某人是不是在打击报复?”
“对不起楚郎,让你等了那么久,我府上有事绊住了,这才出来。”赵慕萧将事情简单解释说来,很过意不去,“楚郎,你不生气吧?”
褚松回看他这个样子,呆呆傻傻的,热出了一身汗,额头处发丝被沾湿,鼻尖还冒着汗珠,眼睛却亮汪汪的有神。
“我哪敢生气啊,一个时辰而已。就当是‘礼尚往来’了。”褚松回盯着他鼻尖上的一颗汗珠,手下微微用力,晃动扇子,“不过你还是亏了。毕竟那日在晴岚亭,我可让你等了一整个上午。”
赵慕萧感到流动的风,一阵清爽。他抬袖擦了擦汗,喜悦道:“一码归一码的呀,让你久等了。”
褚松回突然发现他很白,出了汗以后好像更白了。
“那……”褚松回挪开视线,他停顿了一下,道:“我来迟了,请你吃了饭,你呢?”
赵慕萧立即道:“我也请楚郎吃饭!请楚郎吃最好的酒楼!那天晚上去的酒楼,饭菜一点都不好吃,楚郎,我们换一家。”
他笑了笑,眼睛闪烁。
褚松回突然发现他眼睛圆圆的,很澄澈。
半晌后,褚松回应了一声,道:“萧萧做主。”
“嗯!”
赵慕萧将褚松回带去了张记小饭馆,原先在杂耍班子时,老班主和师兄常带他来这儿,虽不比升庆酒楼豪华,但饭菜甚是可口。
赵慕萧一进入饭馆,便豪气地对小二说:“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和最好的酒都上来。”
褚松回折扇轻摇,忍俊不禁:“有点小王爷的气派了。”
赵慕萧红着脸又笑,起身忙忙碌碌地替褚松回倒茶。他眼前视线差,小心翼翼,动作颇慢。
褚松回勾唇且笑,屈指敲敲杯子。
清灵水流声在杯盏中荡荡悠悠,散出丝丝缕缕的茶香。
褚松回细品,茶一般。
小二手脚麻利,很快端上饭菜,香气诱人。
两个人相对坐着吃饭,赵慕萧说起先生遭了“鸟灾”,虽知不该幸灾乐祸,可眉眼忍不住弯起,藏不住笑。
“真是多谢了鸟兄!否则还要多站半个时辰呢!”
褚松回笑了声,故意问:“怎么谢?”
赵慕萧思索一番,一本正经地道:“每天多喂食!”
褚松回又笑了一声,将桌上几个口味还不错的菜靠近赵慕萧跟前,忽然瞥见他右手有点抖,手心发红,问:“手怎么了?”
赵慕萧摊开红肿的手掌,低头道:“犯了错,被先生打了戒尺。”
“疼吗?”褚松回下意识蹙了蹙眉,握着他的手指。
赵慕萧本想说不疼,这点伤与他跟师傅练武时相比,完全就是挠痒痒。不过听未婚夫声音,好像在担心自己……赵慕萧低垂眼睫,很心机地小声道:“疼,楚郎,可疼了,你看,它都在抖。”
抖得很厉害。
褚松回不是看不出来他是假装夸大的,只是蓦然怔住了,忽觉指节微烫,一如初次牵起他的手。
小饭馆的窗子大开,炎夏的风四面吹来,捎着滚热的气息。
“楚郎?”
褚松回回过神来,嗓音略低,“……你先吃,等我一会。”
没待赵慕萧说话,他便翻窗一跳。
赵慕萧傻眼,张大嘴巴,十分地委屈。
啊?
楚郎怎么二话不说丢下他跑了?
而就在邻街,躲在小摊子上吃饭,并用酒招遮住自己的亲随千山与将夜,正议论侯爷最近的种种吃错药行为。
“对吧对吧,真是越来越怪里怪气……”
话音刚落,突感一阵风杀到,正主已至跟前,给两人吓得如遇鬼,正要磕头赔罪,褚松回伸手开口便道:“饮仙露。”
亲随大惊,以为是侯爷受伤了。
褚松回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那小瞎子等着呢。”
亲随:“……?”
饭馆里,赵慕萧的脑袋探出窗边,看来看去,唉声叹气,脸上还满是被抛弃的委屈兮兮、可怜巴巴,楚郎去哪了……
下一瞬,街上就出现了熟悉的白衣身影,他顿时露出笑容。
楚郎才没有走!
褚松回照旧翻窗进店,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动作一派潇洒利落。
“手来。”
赵慕萧听话地伸手,五指摊开。
褚松回打开碧绿色的小瓷瓶,用小巧的银勺挖了一点碧绿膏体,涂在赵慕萧的手心。然后他放下银勺,用自己的食指指腹将那点膏体一点点地抹开抹匀,末了他轻轻牵住赵慕萧的指节,俯身低头,在掌心吹了吹。
赵慕萧只觉清凉香气,手心微痒,但冰冰凉凉,很是舒服,那点疼痛也渐渐消失。
“好厉害,不疼了!楚郎,这是什么?”
褚松回告诉他:“饮仙露,治浅伤的药膏。我的书童就在附近,我正好拿来。”
赵慕萧坐在凳子上,悬着的两条腿开心地晃着。
楚郎超级好!
因赵慕萧手掌受伤,一开始约定的切磋便也作罢。
回府后,他满面春风,宝贝似的捧着未婚夫送给自己的饮仙露,放在桌上,又觉得不安全,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思前想后,最终放在了自己的枕头旁,这样就安全啦。
扒着门偷看的赵闲,满是疑惑。这人到底在干嘛?动不动就傻笑,感觉很不聪明的样子。
赵闲用力蹬了两下地面。
赵慕萧这才发现他在门口,“是阿闲啊!”
赵闲抱着手臂,很拽地站着,还抖腿,“那什么,我下午打扫屋子,突然在床底下找到一个药膏,好久没用都变味了,扔了又浪费,就给你吧。”
他说着,将药膏一扔。
赵慕萧接住,他虽看不清,摸着却也发觉这药膏瓷瓶干干净净无损坏,气味也清新,并无异味。
赵闲瞪他:“看什么看?你涂在手心试试,我看看有没有毒。”
赵慕萧看不出他的表情,心中一暖,“谢谢阿闲,我收下了。”
“你谢什么谢?!搞得跟我特意送你一样,才不是!”赵闲顿时不自在,“我被先生打手心,用的才不是这个差东西,而是爹娘给我的最好的药膏,比你这个好一万倍……”
赵慕萧抿唇浅笑,当着他的面,在手心涂了一层药膏,静静听赵闲的啰里啰嗦,渐渐地,他也没什么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