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雀鸟啼鸣几声后,大理寺周围再无声响。
举着火把巡逻的巡捕们围着地牢四周定时巡逻,在大理寺外围还有数十名禁卫,近些日子里并未有什么大人物入狱,禁卫们皆有些懒散。
一个陈遇,想来也没人来劫的,他们便没怎么上心。
况且大理寺三位少卿,有两位并未归来,说明陈遇此人并不那么重要,否则怎么会留下一个没武功的狄春去看家呢?
想当年昭王入狱的时候,那叫一个灯火通明,禁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加上另外两位武功超绝的少卿坐镇,这才吓退了劫狱的、刺杀的。
总之那会儿大理寺从早到晚安宁不了一刻。
即便昭王最后无罪释放,这阵仗也令人难以忘怀。
比起昭王,陈遇就是来走个挨骂流程的。
道纪自然也隐隐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在大理寺外围的某个屋顶蹲了片刻,亦发现了疏松的巡逻,还有漏洞百出的交接。
入了夜,巡捕们看起来更是心不在焉了。
道纪深吸一口气,脚下轻轻一踏,跳入夜色。
加上小狸给的详尽的大理寺地图,道纪在脑内回忆了几遍巡逻的路线,寻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只被随手摆放的板车,里头铺满了干草,大概是用于运送什么货物的。
他轻手轻脚地蜷缩在干草下,避过了两个巡捕,在他们走远之后迅速地跳了出来。
那么最后的难题是进入地牢,地牢在无遮挡的空地之下,任何人走近,都会被看见。
于是道纪只好愧疚地打晕了一个给地牢送膳的小巡捕,抢了他的衣服换上,在这期间还从小巡捕的腰上摸走一把环柄剑,用于防身。
本来入了夜,地牢从不送伙食,只是这“贵客”临门,伙房熬了清粥,特在夜里送去。
道纪换了一身巡捕衣裳,提着一只食盒,心中有些慌乱。
大理寺巡捕互相面熟,道纪仅凭换一身衣服想瞒过别的巡捕,那显然是不可能。
所以道纪换了衣服,是为了混过这一段通往地牢大门的路。
下了地牢之后,他便只能随机应变了。
最坏的打算是打晕所有的巡捕,这样他才能顺利见到陈遇,为此他还特意拿了两支迷香。
道纪丢了一只迷香下去,等待了半刻,这才小心翼翼地下楼。
视线所及,两个坐在门口的巡捕已然昏睡过去。
道纪终于松了一口气,但隐约有人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道纪屏息,压着脚步躬身前行。
“兵部拿到了账目,上面详细写了收支,买马的,买粮食的,事无巨细……”
“本来买马买兵器可以推脱是准备做商路生意,提防马匪,只是这账目上又写了定制马鞍马蹄铁,皆是军用样式的,这可不好解释了。”
“但他并未起兵,也没同谁起过争执,不过是……”
两人的交谈声隐约传入道纪的耳畔,听不太分明,但道纪听出一人是陈遇,另一位听着耳生,不知是大理寺的人,还是陈遇的客人。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见到道纪的脸。
道纪轻咬嘴唇,从边缘绕行,每间牢房之间有约三尺的空隙,能勉强挤下一个人。
“……那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道纪从缝隙中看去,这人正好背对着他,看不清脸,毫无防备,腰上亦没有佩剑。
言语之间,似乎和陈遇是认识的。
离那人还有几步,道纪的手心已经出了汗,打晕人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道纪做了两次心理准备,这才攥着一口劲,压低了重心,准备一击打晕此人。
但却被陈遇看了个正着。
陈遇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身影,侧目怒眉瞪视。
那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从陈遇的脸上捕捉到了怪异的表情,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见到同样愕然的道纪,想也没想,大声尖叫:“别别别,别打晕我!自己人啊啊啊啊!”
狄春去哇哇乱叫,嘴比腿快,用本就不多的下意识反应躲避了一下,一头撞在铁栏杆上。
咚!
一声闷响在地牢里回荡。
道纪沉默且纳闷地举着他的手刀。
陈遇噗地笑出了声。
狄春去留着两行眼泪搓着自己的脑门。
“……”道纪站在贰乙牢房门口瞪视陈遇,他才勉强收了笑意。
陈遇摆了摆手:“自己人,这是真自己人。”
又对狄春去揶揄:“你要不把自己撞晕算了呢。”
狄春去痛得龇牙咧嘴,扭着脖子目不转睛打量道纪:“衣服是大理寺的,但你是哪儿来的细作?”
道纪正对上陈遇询问的明眸,下意识避了一避。
“你怎么来了?”
道纪抿唇:“有人托我给你送两份信。”
“谁?”
道纪看了一眼狄春去,这又是谁?
陈遇指了指:“狄春去,大理寺少卿,他真是自己人。”
道纪轻轻点头,和自己猜测的一部分一致,陈遇在大理寺有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他并无结交狄春去的意思,只是确认此人是否安全,于是直言道:“小狸的信,还有关渐鸿的。”
陈遇皱了皱眉:“小狸怎么来找你?”至于关渐鸿,他还真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说是寻不到你,你在大理寺,他们进不来。”
狄春去痛劲消了一些:“你说关渐鸿?那个新来的宗正寺卿?你跟他熟啊?”
陈遇嫌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知道是谁,用不着你再介绍一遍。”
狄春去来了劲:“那这位呢?你不介绍下?”
陈遇没好气道:“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小狸的信是从北州发来的,里头的内容正是陈遇临走前让他们北州探子调查的,是谁给陈惘这一大笔钱拿来招兵买马的?凭陈惘的本事,他才攒不到如此多的银钱。
“既然信已经送到,我先走了。”道纪不愿插入他俩的唇枪舌剑之中,转身离开。
“我们大理寺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狄春来忽然怒喝一声,顶着脑门一个逐渐浮肿的大包,颇没说服力。
陈遇痛苦地揉了揉眉头,不仅是为这两封信,还为了狄春来突如其来的责任感,要不能当上大理寺少卿呢,胆子确实够大的。
“……你快让他走吧。”
狄春来叉腰:“我虽然打不过他,但是大理寺的面子和气势不能丢。”
道纪的脚步一滞,偏过头来,冲他露出一小半侧脸。他已经想好打晕狄春去了,反正这位大理少卿看起来不太能挨打。
陈遇忙从铁栏杆里伸出手拽了狄春去一下,却被他挣脱。
“留下姓名,你可以走,但我必须知道你是谁。”
陈遇听了直生气,这人犟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直接伸腿踹了他一脚,“别闹了。”
狄春去审视的眼神随即而至:“他同你关系匪浅是吗?”
陈遇知道他这劲上来了有够烦人的,拗不过他:“他是道纪。”
道纪惊愕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又有疑惑。
“谁?”狄春去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道纪?是个道士?”
十个弹指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道、道纪国师?”
“我可以走了吗?”道纪冷冷的,好似忽然又变成了冰冷的石雕。
“厉害啊,当朝国师给你送情报,你花了什么能收买到国师啊?说来听听。”狄春去下巴都快掉了。
惊疑之间他不住地打量道纪,企图看出点名堂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道纪脸色顿时窘迫。
“还直呼人家的道名,有交情啊?我这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国师是叫这个名字……”狄春来上朝的时候只能站在后排,哪里见过国师?
陈遇知道狄春去是开玩笑,手一伸,一拳把狄春去揍开两步,“你再喊大声点,让整个大理寺都知道。”
“痛痛痛……”
“你不会武功?”道纪皱眉道。
“不会。”
第一次见到国师的样貌,如此之近,狄春来好奇极了。
“看什么看。”陈遇恼怒地又伸手,企图驱赶狄春去。
狄春去幽幽地看向他:“看看怎么了,又不是黄花大姑娘,大家都是男的,看两眼会少点什么吗?”
陈遇磨牙道:“瞧你没出息那样。”
这么一闹,狄春去跟陈遇较劲起来,道纪松了口气。
“我要是会武功,我就先把你打一顿。”狄春去咬牙切齿。
陈遇的脑内浮现了一些被道纪掐虎口的回忆:“国师也不会。”
狄春去瞪着个大眼睛:“他不会?谁信啊!能瞒过整个大理寺的巡查,轻飘飘地出现在地牢里,还不会武功,要不是我今天恰好在这,大理寺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道纪无奈提醒道:“狄大人放心,我并非是来劫狱的,不会毁了大理寺的。”
“还好岳雨、岳雪两位少卿不在,就凭他二位的武功,怕是很难有人能蒙混进来。”狄春去揣着手,这辈子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用手刀打晕。
陈遇又道:“岳雨岳雪的武功越来越好了,尤其是岳雪,我都有些怕她。”
“怕就对了。”狄春去揣着手,“要不我送国师大人一程吧,怕您又得跳房顶出去。”
“那就有劳了。”陈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国师可真是香饽饽啊,任谁见着了,都想多聊几句,这下又掌握了国师的把柄,还有自己的把柄,可谓是一石二鸟。
但碍于狄春去的身份和如今自己阶下囚的地位,陈遇难免叮嘱几句,语气好似在安抚他的情绪:“你若是要来,找他便可。”
道纪回头看他,“嗯,知道了。”
狄春去挑眉,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陈遇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