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从没想过自己再一次见到陈惘，会是如此狼狈的场景。

来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但见到陈惘的那一刻，陈遇依旧有些恍惚。

他的三弟瘦如麻秆，脸色枯黄，许是被嫌弃脏乱，来时已经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垂头丧气地坐在柴房的角落。

而自己，虽然穿了身暗红色的素衣，却一如昔日，皇城的风水养人，似乎不见时间沧桑的痕迹。

这让陈遇感到惶恐。

跟着他的将士们在九泉之下沉眠，自己却躲在人间逍遥自在。

陈遇在推开门之前踌躇了，他有点不敢面对陈惘。

“怎么了？”道纪忽然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推门的手又缩了回去。

玄澄子怕挨骂，把人送到之后就远远地坐在燕柠里屋的房顶上不肯下来，燕柠则不想管他们的破事，把陈惘洗干净以后，跑到别人的药材店躲清静去了。

陈遇长长地叹了一声：“他会恨我吗？”

“……”

道纪不知道。

陈遇复又摆了摆手：“或许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恨我了，也不差这一时。”

是自嘲，又或许是实话，道纪听出一丝无奈。

刚想说点什么，陈遇一把推开了门。

柴房昏暗，烛火也没点一支，因为燕柠怕他会纵火，借机趁乱逃出去。

这还是陈遇告诉她的，以前羽林军俘获敌军的战俘，常有人想着纵火逃逸。

忽见到一阵白日的亮光，陈惘好不习惯，微微眯着眼，企图逆着光看清来人。

但他发现不用看清脸，他也能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大哥。”陈惘的心突突地跳，就快要蹦出嗓子眼。

陈遇沉默地看着他，五味杂陈。

“你怎么来了。”陈惘小声嘀咕，他对于陈遇的畏惧从小便扎根在心底，此时不由得往后缩，挤压到了碎木柴，发出闷闷的噼啪声。

道纪正在想怎么让陈遇别那么吓人地杵在原地，阴沉沉的，看起来马上要把陈惘按在地上打一顿。

陈遇忽然往前走了一步，陈惘肉眼可见地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道纪下意识拽住了陈遇的胳膊。

“？”陈遇朝他投来了疑惑的眼神，目光下移，又见到他掐着自己的手臂不放手，哭笑不得。

“怕我揍他？”

“有话好好说。”道纪将信将疑地打量他。

少见他用雾蒙蒙的眸子打量自己，陈遇倒觉得这双眸子是透不出担忧的，因它是朦胧的，不清晰的。

其实这双眼睛，传达不了任何情感，只有那如同深山清晨的雾气，冷冰冰、湿漉漉的。

“以前没少揍他。”

道纪撒了手，“看得出来。”

陈惘又惊又疑，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我……”

“你募兵做什么？”时间危急，没空寒暄，陈遇先问最紧要的。

“我……”陈惘支支吾吾地，“我没募兵。”

“……”这回连道纪都觉得陈惘该挨顿打了。

陈遇没说话，直直瞪着陈惘。

这招对陈惘确实管用，这小子不怕陈遇揍他，就怕陈遇不说话。

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我没有募兵造反，但确实有人给了我千虎将军和昭王爷的亲笔信。”

陈遇蹙眉，“里面写了什么？”

“写着千虎质问八王爷行军路线有误，而昭王拒绝他改变行军路线。”

“你是说，当时泉关受挫，是因为昭王选的路线不对？”陈遇回想了一下。

当时这条路线他也看过，在谋略上，并无瑕疵。

自己被派去先锋队，并未跟着千虎将军，但也是在此战中千虎将军受了重伤，泉关虽堪堪拿下，兵力损失却不少。

千虎将军的伤在那时恶化，加上陈芝芝旧伤复发，无法出战，羽林军顿时战力大减。

“昭王他毕竟是陛下的双胞弟弟。”陈惘撇嘴，亲兄弟还不是一伙的？

陈遇否认的道：“昭王不是那样的人，他时任军师，靠的是真本事，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坑害羽林军。”

陈惘不再说话，大概早知道陈遇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总是这样。”陈惘这才敢大着胆子打量他大哥，“一点没变。”

“你就为了这个募兵造反？就凭你？”陈遇愠怒。

“好啊，那你就当我是要起兵好了，就凭我，就凭你们总是觉得我不行！”陈惘跌跌撞撞，从柴火堆里踉跄爬了起来。

他手上被结结实实地用麻绳捆住，脚上也是。

道纪深感自己又介入他人的隐秘之事，转身欲走。

没想到陈遇伸手揽住了他，道纪颇为意外。

“谁给你的钱？”陈遇又问。

“这你就别管了。”陈惘撇撇嘴，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到底是谁募兵造反啊？还要问个清清楚楚啊？

陈遇气得怒火中烧。

道纪忙道：“募兵、买马、买兵器甲胄，需要财力人力，绝对不可能是两三人就能轻松解决的。”

陈惘这才认真瞧他，一个穿着华贵的书生气质的白面郎君，“你是陈遇什么人？”

就他大哥这点喜好，处久了都多少知道一些，更何况他们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方才这拉拉扯扯、暗送秋波的，怕是关系不一般。

陈遇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管。”

“是，你喜欢就好，我确实管不着，哪敢管您啊，羽林卫大统领？”

陈惘向来是个挨打嘴上也不饶人的主，这些年没见到陈遇，算是养好了脾气，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下露出原来的性子来。

见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言不合就快打起来了，道纪心里直叹气，这叫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这也哪敢给两兄弟劝架？

“正事要紧。”道纪只好提醒道。

不知是习惯收敛怒气，还是被气到无可奈何，陈遇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要比方才好多了，语气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道纪忽然意识到陈遇其实挺爱生气的，有时候一点就炸，但这种情绪来得快，消散得也快，也不见陈遇记谁的隔夜仇……除非是自己惹他不悦了。

“你募兵的消息走漏，会害陈遇的。”道纪虽在陈惘面前留下了个不太好印象，但总比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要好。

“此事和他无关，不过是我的私事罢了。”陈惘扭头，不再看他们。

“羽林军上下一心，你忘了。”

已不在战场，这句话却如同烙印，依旧在所有羽林军的心底灼烧。

陈惘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惜只是一瞬间。

“如今世上，哪还有羽林军，我天真的大哥，你现在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没睡醒的老虎了？”

这回轮到道纪有些不悦了：“陈惘，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大哥？”

陈遇意外地看着道纪，悄悄拽了拽他的衣摆。

陈惘没在意他们的小动作，不依不饶：“我说错了吗？自从将军战殁，夫人离开，哪还有羽林军？到底是谁还活在梦里？难道是我吗？”

知道他这些年怕是受了许多委屈，但陈遇难道就没少被人看不起吗？只是他是大哥，大哥没有立场胡闹。

陈遇把道纪拦在身后，露出他不悦的半个脸颊。

陈遇道：“国有战事，羽林军戍守边疆责无旁贷，现在战事已了，羽林军的存在，便是在震慑陛下。”

显然陈惘并不同意，恶狠狠地磨牙：“你的意思是，羽林军不过是一群——用完就扔的傻子？”

陈遇叹气，若说自己依旧是当年的样子，陈惘也如当年一般，偏激，好斗之心极强，但这并不完全是缺点，这样的人执着，责任感强。但可以看出，这些年无人再领他前行。

这些年恐怕是形单影只地在夜蒙边境游荡。

陈惘需要战场，失去战场的时候便无所依靠。

“解甲归田，是战士最好的结局，陈惘，战争无论如何都是伤痛，输了是伤痛，赢了亦是，无军，才是天下太平。”陈遇对上道纪微怒的眼睛，企图宽解他的心情。

任谁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会生气的。

“你还是怀疑千虎将军的死和昭王有关？”陈遇发现了这里面的玄机，陈惘是因为看了那封信才募兵，这信从哪儿来的？

陈惘大概听进了一些，收敛了些许戾气：“昭王自那日和夜蒙休战之后，便上奏归野，不再问朝事，人也不见了。”

陈遇倒是知道这事，只是他和昭王不太亲近，和昭王关系最好的是太子徐瑛，徐瑛年幼时总喜欢缠着这个性格沉静的王爷。

徐帝则不同，虽说双胞兄弟，徐帝要更外放一些，也更喜欢在朝会中出风头。

“这件事亦是奇怪，昭王平日里和陛下颇为亲近，忽然一走了之，陛下还允了。”陈遇思忖道。

“因为他和陛下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道纪在陈遇身后冷不丁地说道。

“？”陈遇讶异地回头。

“……啊？”陈惘茫然道，“居然不是因为功高害怕被算计，而是为了一个女子？这理由是不是太随便了？”

陈遇心想，是有点太随便了，而且左右不过是喜欢一个女子，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吧，居然把昭王给逼得离开朝野。

“看来嫂子知道很多啊。”陈惘嘿嘿一笑，如此气质，这位果然是皇室的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宫廷秘闻，也只有身处宫内才清楚。

“？”

“？”

道纪一把扒开了陈遇，气势汹汹地瞪视陈惘，似对方才的话大有不解。

可惜他的怒视威力太小，陈惘毫无感觉。

陈遇憋了笑，揉了一把脸，佯装对胡闹弟弟的头疼，实则是在努力维持嘴角不动。

见两人不回答，陈惘理所当然地又道：“男嫂子难道不是嫂子？”

就是这嫂子的眼睛好像不大好，看着像是患了什么眼疾。

再说了，眼神好的能看上他大哥吗？陈惘暗暗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