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宜抬起双手,揉了揉耳朵。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污言秽语?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骂她,还骂得如此难听!
若不是街上人都看着,她恨不得让楼里这几个伙计,把这老不死的也按在地上揍一顿!
她大手一挥:“好啊,今日就算你们跪地磕头,磕死在这锦梦楼门前!这钱你们也休想拿到!”
红姑扯了扯李令宜衣袖,焦急道:“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和这种泼皮打交道,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们不就是想要钱吗?不给,看他们能硬到何时!”她也上了头。
“你们——”陆老娘正要破口大骂,突然接收到儿子传来的眼神。
她立即换上哭脸,扯着孙儿向前走了几步,“扑通”跪倒在众人面前。
“你们欺负我一个带着孩童的老太婆,天理难容!”她哭天抢地道,“若今日拿不到银钱,你们也别想开门做生意!”
“好啊。”李令宜冲人使了个眼色,“给我搬个凳子,我乏了。”
不开门就不开门,此事本就是看谁能熬得住。
她们到了夜里可以回去歇息,陆大输光了家产,怕是到现在也没个落脚之地,所以才会来寻红姑。
没了银子,在这街上饿上几日,冻上几日,看他们能不能熬得住!
今日晴空万里,风和日暖。
姑娘们三三两两坐在门前左右一排石阶上晒太阳。
好容易有个歇业休沐的日子,她们搬来长条凳,放上茶水和瓜子,一个个闲聊吃喝,好不热闹。
倒是陆大一家,在太阳底下晒的,不一会儿便口干舌燥,眼巴巴望着姑娘们手中的吃食,吞了吞口水。
红姑不舍得儿子跟着他们娘俩受罪,悄悄在一旁抹起眼泪。
可她也知道此时心不狠,往后必受其累。
这祖孙三人捱到晌午,已是饥肠辘辘,身体东倒西歪。
陆大实在受不了了,磕磕绊绊和他娘商量:“娘,要不、要不就算了,写借条就写借条,反正没钱还,烂命一条,她们都是妇人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陆老娘擦了擦孙子头上的汗,点了下头,颇有些难堪。
“贱妇!还不给爷过来!”陆大冲红姑喊道,“就算是爷借你的,拿来!”
红姑忙抬起头,见他们妥协,不由松了一口气。
“等等。”李令宜摇头,学着陆大娘的口气,“老娘我改主意了!红姑还欠着楼里不少钱呢!让她拿钱给你,那欠老娘的那份,谁来还?”
陆大愣了愣。
陆老娘又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贱蹄子!赔着身子问男人要钱不说,这钱你都花哪儿了?你可别忘了,你是我陆家儿媳!你的钱也就是我陆家的!”
贱蹄子……李令宜又学会一词。
她现学现卖道:“呸,你才贱蹄子!没钱?你儿怎么不去挣?逼儿媳入风尘,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陆家是专吃软饭呢!真真称得上是下贱蹄子!”
这陆老娘平日里在红姑面前嚣张惯了,忽听有人骂陆家吃软饭,竟一时百口莫辩,只睁圆了眼,气得大喘。
陆大却只想着银子,不在乎外头人说他什么:“你、你就说吧,怎么才肯给钱?”
“人家当铺做生意,都得以物换钱。”李令宜抬眼瞥见街对角一家当铺,心生一计,“我瞧你上下左右也无什么值钱之物——我们这锦梦楼,你也知是做什么的,我们不收物件,只收人……”
她拿袖子遮嘴笑道,“不如你把你老娘当在这儿?或者把你儿子留这儿……”
“什么?老娘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还想让老娘去伺候人?”陆老娘正欲大骂。
然她儿子并未给她机会。
陆大转了转眼珠,问道:“老妇能当多少银钱?小儿又能换多少银钱?”
陆老娘僵直了脖子,不敢置信转向他。
“你这老娘,虽人老珠黄,不过总有些特殊癖好的客人……就喜欢老的。”李令宜上下打量着她,“物以稀为贵,我出五十两。”
“啥?五十两?”陆大咽了咽口水,又问,“那小儿呢?”
“这孩子模样还算清秀,若去了势,自小当姑娘养着,将来也可做个小倌小娼的,就……二十两吧!”
陆老娘颤抖着一双手,把孙儿推出去。
然而陆大明显更想要五十两。
“娘,你就委屈委屈吧!”陆大朝他娘拜了一拜,道,“反正你年岁大了,经了多少回人事了,也不差这几回,再说我爹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哪天就咽气了……他没法再让娘快活,我这做儿子的,送您来这儿快活,也算表孝心了!”
“轰——”此言一出,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哄堂大笑。
“这表孝心的方式,可真特别啊!”
“竟让老娘卖身给他换钱,要让官府知道了,定要治他个不孝之名!”
陆老娘红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几乎就要晕倒。
“傻儿!”她捂着脸,语无伦次道,“娘是没脸见人了!你这是进了她的圈套!红姑在这儿,她会舍得让她儿子去势做小倌?她故意说了差价,诱你在这天下人面前失了孝道!好让官府治你的罪!”
陆大不管那些,他只想快活一日是一日。
等拿了钱,他就去赌,谁还管那快死的爹,成了娼妇的娘,还有这没人要的孩子。
他看了眼儿子,心道:先卖了老娘,等赌输了再当儿子不迟,不然一下得七十两,输光了就再无翻盘机会。
他不理会想挖个地缝钻进去的陆老娘,只趴在李令宜脚下:“我当!五十两快给我,不能反悔!”
“你——你个不孝子!陆家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陆老娘狠狠拍打着儿子。
李令宜吩咐伙计拿来纸笔,到对面当铺一趟:“去请那当铺掌柜帮个忙,替咱们写一份当书字据什么的……”
她不懂这行规矩,不知这字据该怎么写。
却也听说过,当铺分死当和活当,立即又问,“对了,陆爷是准备死当,还是活当?活当有息,待你来赎人时,月息……多少来着,等我待会儿问问当铺掌柜。”
陆大打断她,毫不犹豫道:“死当!”
任凭陆老娘怎么打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无动于衷。
坐在门口看热闹的姑娘们,不由纷纷鄙夷:“红姑,这回你可看清了,你嫁的是人是畜!”
这话倒是提醒了李令宜。
她迅速起身进门,写下一份和离书,又叫红姑进来。
“陆大可识字?”她问。
红姑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字不识几个,但唯独识得二十两、五十两,这些钱数。”
李令宜又在和离上改了改,添上“若悔之,需付五十两白银”几个字。
“待会儿我们就趁他签字据时,把这和离书也签了。”她道,“你可愿意和离?”
红姑忙不迭点头,激动落泪:“愿意!自然愿意!他都卖娘卖儿了,我还留恋这等人作甚!恶心都来不及!”
李令宜满意颔首,出来这么久,总算做了件好事。
红姑却又忽然跪地,道:“求李姑娘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他根本不屑认你这个娘……”
李令宜未曾生育孩儿,对于舐犊情深,自然体会不深。
红姑摇头道:“不,他还不懂事,被那老妇日日教唆!对我这个做娘的有失偏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今后能对他严加管教,假以时日,他定会明辨是非!”
“可……”李令宜回顾四周,犹豫道,“他若在这种地方长大,就算进了学堂,也免不了他人异样目光……你真要让他跟着你?”
红姑垂下了头,眼中充满绝望。
若不是她这做娘过于蠢笨,被人诓骗沦落至此……
李令宜却有了别样想法。
这些日子,她在这里见到了不少姑娘的惨状,有人染上恶疾,有人怀上孩子,一尸两命。
若她接下锦梦楼,改了营生,给这些姑娘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也算是好事一件。
“罢了,你先让他留下,再做打算,横竖跟着那烂爹也是死路一条。”她道。
红姑擦干眼泪,又朝她磕了个头:“李姑娘,我替众姐妹求你,能不能往后这里还由你做主,不要弃了我们!”
李令宜把人扶起,道:“快起来,我答应你。”
红姑这才破涕为笑。
两人又来到陆大跟前,等了片刻,伙计便把当铺掌柜立下的字据拿来了。
当铺掌柜也看了一上午的热闹,不由分说帮了这个忙。
“银子呢?见不到银子,休要诓我签字画押。”陆大这时倒长了心眼。
李令宜蹙眉,今日一早她只想着撇清关系,忘了查账。
“咱们每晚流水,有多少?够不够五十两?”她贴近红姑悄声问道。
红姑到了柜台查看,上下找遍了也不见一块碎银。
往常每晚都是由蔺如玉亲自清账,拿走银子。
可昨夜那种情况,这柜台中的银钱应无人动才是。
她走出来,对李令宜轻轻摇头,面色尴尬。
陆大一瞧便道:“没钱?没钱你们想什么呢!果然是诓我!”
一时之间,李令宜也凑不出这么多银钱来。
她想起自己的头面首饰都留在了栖迟居,看来只好再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