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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停滞。街边喧闹似乎已成背景板，姜霰的脚似乎被胶水黏在地上了，一刻也动弹不得。倒是程晃先反应过来自己见过这位中年人。——那车，还有眉眼，他越看越熟悉，后知后觉地想起是她爸爸，曾经在校门口见过一回。

那会他还对她穷追不舍，嚷着要请她喝奶茶，她有些烦躁地拒绝他，说家里人不让。他只当她是大小姐，家里管得严毛病多，殊不知在门口就碰上来接她放学的姜平，于是赶紧摆出道歉立正挨打的姿势。

现在也一样的。

程晃的脑子转得飞快，立马喊了声“叔叔好”。姜平的目光落在他们俩牵着的手，气明显不顺。

然后他推开门，下车。

姜霰本能地后退。

程晃不知道她家里的事，只当是她出来没有和家里人说——高三了还出来玩总是不应该。他上前一步，替姜霰挡子弹：“叔叔对不起啊，是我非要喊她出来玩的。您别生她的气。”

她瘦，在他身后被遮了个完。姜平仰头，看着比自己高近乎一个头的高大男生，轻蔑地笑了下：“你是谁？”

他态度并不好。程晃转头，看了一眼姜霰。

“是她男朋友”这句话没说出口，他噎了一下，轻声地道：“我是她同学。”

“只是同学？”姜平问。

“只是同学。”

姜平上下打量他。

“深更半夜的，叫女孩子出来玩，不合适吧。”姜平语气淡淡，“不知道你家里人怎么教你的。”

“……”

程晃眉心一皱。

姜平这态度明显就是看不上他，甚至攻击了他的家教。出于他是姜霰父亲的身份，他忍着没吭声，正打算道歉：“叔叔——”

话没说完，姜霰捏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到她的身后。

她语气冰冷：“你教得就很好？哪里来的自信管别人的家教？他家教比你好一万倍，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他？”

声音越来越大，街边形形色色的人路过，然后侧目，朝他们这里看。

姜平愣住了。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和自己顶嘴，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程晃也怔住了，是第一次看到她情绪这么激动。她讲话一直都很柔和，从来不会露出锋芒，然而今天站在他面前，对着父亲恶语相向，他特别震惊。随后反应过来，拉了拉姜霰的衣角，轻声提醒：“说太过了……”

靠近的时候才发现姜霰浑身都在颤抖。

不知道是惊惧还是气愤，她越抖越厉害。姜平站在车前，默了很久，才哂笑了下。

然后盯着她，拿手指了指她的脸。

“你还姓姜。”他缓缓开口，“你记住，你这辈子都会后悔跟我说这句话。”

然后他钻进车里。车辆启动，在这条窄街上扬长而去。留下一地尾气和灰尘，也带走姜霰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勇气。

……

全身的力气仿佛忽然被抽干了。

目送姜平的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姜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只有她听得出威胁的深意。腿像是断了筋骨一样险些瘫坐在地上，程晃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

“你怎么了？”

姜霰摇摇头：“没事。”

程晃的眉头蹙得很深：“你对你爸有点太凶了吧……他是不是不高兴你和我出来玩啊？要不我送你回学校？”

“不是。”

姜霰看着远处，好半天才道：“……他不是不高兴这个。”

程晃看向她。

面前的人已经恢复平静，定了定心神，平声道：“他是不高兴，我身边有男的。”

程晃安静了下。

听出她话里的深意来，但是不敢再多问了。他默了默，最后收拾好情绪，平静地道：“我……送你回去吧？”

姜霰的眼神看过来。

是一种很凄楚，但是又凌厉的眼神。那眼神仿佛直接穿透他，看到他心里去。程晃喉结微动。他从来不觉得她可怜，别人都说她说不定有什么家庭变故，一夜之间从国高回到普高去，吃穿用度都下降了好几个等级，真挺活受罪，但他从来不这么想。她就像迎着疾风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劲草，看着文文弱弱，其实根早已扎进巉岩之中，任流言蜚语如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

而现在，当她真的如平静井水一般，柔下来，朝他示弱时，程晃忽而就有些慌乱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姜霰为什么不同他讲她家里的事，一些陈年的记忆片段也忽然就被翻出来。比如高一的时候她在度假村的求助，和停在老旧居民楼下的奥迪A8，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程晃不敢想了。

郁馨那天在电话里讲的话又从脑海中跳出来。她说姜霰家水很深的，他当时想当然地以为能有多深的水，然后郁馨似乎是觉得他想得太简单，觉得可笑，笑出声来。最后她说：“程晃，真的，算我求你，你这样的家庭，这么好的人，不要蹚她这片浑水。”

……

回程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本该去的那家酒馆程晃已经定了位置，因为遇到姜平这事，也没去了。店家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过来，询问他预定的位置还要不要留。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姜霰，连声道“不用”，倒是姜霰停下脚步来，问他：“是店家的电话吗？”

程晃愣了愣：“……是，怎么了？”

“还是去吧。”她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了，“感觉不去不是很好。”

程晃应下：“好。”

万圣节人多，两人也没在酒馆里多待，坐了一会，看酒馆门庭若市，打包了一杯热红酒就走——程晃喝，姜霰不喝。

店员给他们打包袋的时候说要趁热饮最好，这个天气喝这个很舒服的。姜霰只浅浅地尝了一口，大约是桂皮放多了，她喝不太惯香料的味道，遂又把杯子给程晃。“不好喝啊？”他看着她皱眉的样子问。

“喝不太惯。”她说。

“我尝尝。”

程晃就很自然而然地接过她喝过的杯子，对着杯口抿了一口。酒味还是没有煮挥发掉，入口有些苦，回味有橙子、苹果和草莓的酸甜。他这嘴也唱不出什么好赖，就觉得是一杯略带酒味的果汁——毕竟他平时都龙舌兰对瓶吹，喝了几年的酒味蕾早就被麻痹了。秉持着买都买了别浪费的原则，回去的路上程晃都端着那杯热红酒。酒馆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就慢悠悠地走着，迎着冷风。

越玺湾和二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们要坐的线路也不同，但一般都是程晃陪她坐到二高，他再从二高回去的。今天是姜平扫了兴，姜霰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抱歉，在地铁口的时候叫他：“程晃。”

“在。”

“……”

这一个字让她安心不少，姜霰沉默了一下，抬眼，道：“我们不多待一会儿吗？”

“我当然是想跟你多待一会。”程晃看着她，“但是……我比较担心你家里那边。你家里人会不会回去说你什么？我今天看他那眼神，哇塞……”

他吞了吞口水，把话说完：“和高一那会儿一样，感觉我是头猪，把他家白菜给拱了。”

“他不是我亲爸。”姜霰忽地道。

程晃一时没反应过来，震惊地回头：“啥？！”

姜霰侧了侧身，仰头，迎上他惊诧的眼神。

她耸了耸肩，破罐子破摔般地开口：“对，不是亲的。我亲爸在我十岁那年得癌症就死了，我妈在同年嫁给你看到的那个人。他做生意的，这几年条件还不错，我妈跟着做了几年的老板太太，发现离开他后日子过不下去又想跟他复婚。我不愿意，可是他们所有人都逼我，所以我才离开家的。每次你问我家里这家里那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应，我早就已经没家了，而且只会离家越来越远。他们没有人管我的。”

程晃愕然。

路灯下，她的眼睛和澄亮，平静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把人影拉得很长，两人站在地铁口，她这些话伴随着呼啸的风与往来车辆的鸣笛。程晃看见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张素净的脸从来不加粉饰，有时候连情绪都没有。他害怕她这样，但又习惯她这样，今天忽然的情绪失控让他有些心慌了。

姜霰看着他错愕的模样，笑了笑。

嘴角弯起来，但程晃感受不到她的笑意。她没有和盘托出，跟程晃讲姜平从小到大对自己做的那些烂事，一句“不是亲生的”就已经足够让他遐想她的苦难了。可这都不算完。

她从来都不想把自己的苦难贩卖出去，用出售苦难这种方式得到幸福这件事不是一换一那么简单。也想得明白，要摆脱，就要彻底离开，不只是物理距离上。她现在还不得不在意，但必须要痊愈的，直到有一天她的生命中对姜平这个人完全置若罔闻为止。

“酒凉了。”她出声提醒。

程晃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回神，瞥向自己手中的便携杯。杯身上画了一个万圣节骷髅南瓜，他抿唇，举起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是没有刚才烫，温温的口感，里面的水果泡了许久，浸出水果的甜香，掩盖了苦涩的酒精的味道。

又递给她：“甜的。……你尝尝？听说吃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眼神相对。

姜霰只眨了一下眼睛，也只给了程晃一秒钟的反应时间，随即毫不犹豫地上前，踮起脚，手臂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