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弗兰西斯卡那略微急促,却又富有节奏感的硬底凉鞋在走廊木质地板上来来去去。
失眠一宿的孙念一忍再忍,才没有把被吵醒的怒气宣泄出去。
只能在嘴里嘟嘟囔囔地吐槽。
这人素日里的确咋咋呼呼,可也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弗兰西斯卡应该赶紧换掉那双扰人清梦的“老人拖鞋”。
回来这小城镇也快一个星期,可自己的身体机能貌似还是没有适应。
时差还没倒过来的脑子由于低质量的睡眠而沉重不堪。
孙念竖起眉毛,紧闭着双眼,烦闷地用小腿踢了下床脚,发出令人不甚愉悦的铁架摩擦。
“念,你不该再错过午餐。”弗兰西斯卡百忙之中对着自己的房门口大喊道,语气中有着些许尖锐的抱怨。
孙念知道她大概是对于自己早餐缺席还颇有微词。
从床上坐起,她揉搓着脸上被草席印出的痕迹,敷衍地回应了几句,脸上满是没睡好的郁气。
“哦对了,记得打扮的漂亮一些。”
走廊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蓦地消失,弗兰西斯卡拧开孙念的房门,探出头来,好声叮嘱一番,“先生让我转告你的。”
“有客人?”孙念不明所以地问,手指勾过耳边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撇了过去。
弗兰西斯卡锐利的棕色眼眸透出一抹神秘莫测,扁着嘴歪了下脑袋,意味深长道:“是一位漂亮的女长客。”
还没等孙念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对方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在问些别的时,只能看见弗兰西斯卡穿着棉麻长裙的背影和头上包着的橘色头巾。
左手边的房门大敞,洁白的亚麻床单柔顺的铺在席梦思上,打扫干净的房间很显然就是那位厨娘吵醒自己后的杰作。
她爸孙秉围总结而言,就是个学艺术里面最有商业头脑的文艺青年。
每年夏日,他们一家人都会来这座小城镇避暑。
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别墅小院里,她见过走街串巷的杂技团团长,见过一分钟能赚几代人货币资金的商业大亨,还见过举止怪异,但极其聪慧的科技新秀。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从不在乎,因为妈妈还在。
“女长客?”孙念一字一句地重复,好像要把这几个字用牙齿嚼碎。
太阳穴和手背上的青筋感应到主人心中的怒气而变得凸出。
事情过去了快将近两年,她都快说服自己与孙秉围和解了,不然她也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对方再次回来这里的请求。
可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拉开藏蓝色百叶窗,推开木质窗户时发出吱嘎声,她张望着脑袋,瞧见那个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高大背影。
孙秉围正在和旁边一个戴着草帽,正提着水管浇花的中年男人说着话。
找到人,孙念也并不磨叽,深棕色的阶梯被她踩得砰砰响。
待她下楼,再次用眸光望去方才的位置时,却只能看见还在认真打理花园的杰森。
他那赤脚上的泥土和被太阳晒得焦黄的脸几乎要和土地融为一体。
脚步慢上了几分,她抿着唇,踌躇半晌后,鼓足勇气向园丁杰森问了声好。
对方拔草的动作一顿,眼角下约莫一个食指长的疤痕跟着脸颊抖动。
见状,沉默地向孙念点了点头。
“你看见我爸了吗?”
他站直身子,黑黢的手臂指向家门外的那条石子路,还是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小声道谢后,孙念绕过花圃,再次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男人。
孙秉围低着脑袋,站在前两天刚涂过漆的大门旁,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明显是在和人攀谈。
要是平时,她一定识趣离开。
可现在她管不了那么多。
脚下的小石子被孙念踢得飞溅,刺鼻的油漆味若隐若现。
她的语气由于刻意压制怒意而显得略微颤抖。
“孙秉围你什么意思?”
原先还在进行的对谈被贸然打断,孙秉围侧过身转头时,那被他高大身躯遮挡住的人冷不丁的和孙念四目相对。
血液翻滚,一肚子的质问在看见那个女人时,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上不下。
满脸的愠色冰冻住,与她过于震惊而瞪大了的双眼交织在一张脸上,显得格外狰狞且扭曲。
孙念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女人。
可却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
孙秉围打量着孙念,一脸歉意地扭过头瞄了眼身旁的人,轻咳一声,压低了声线:“弗兰西斯卡没有和你说吗?今天有客人要来。”
这句话对于孙秉围而言本意上是委婉提醒,可传进孙念耳朵里就变了味。
她没好气地瞪了眼孙秉围,觉得这人没事找事,故意在对方面前让自己难堪。
接着眼神快速撇过站在一旁的人,蓦地和她又撞上了视线。
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对方尽收眼底,孙念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差点把自己忘记换下来的睡衣揉成一坨。
她其实很想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又没舍得,很想再多看几眼面前的人,于是就干脆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爸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今年夏季来家中作客的客人。
“这位是我朋友女儿的学生,蒋司忆。早在几年前我就听对方说蒋小姐的专业能力在他们那是数一数二,难得又有缘分碰到聊上几句。
我恰巧又有相关问题想要请教蒋小姐,干脆就邀请她过来和我们一起避暑……”
下午两点的太阳是饱和度极高的嫩黄色,大门口外高大的木樨树也遮挡不住如此外放的地中海阳光。
浪涛般的热气笼罩着他们站着的这块区域。
原来她叫蒋司忆。
孙秉围边说,两只眼睛流转,暗戳戳地观察着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那紧张兮兮的姿态让站在旁边的蒋司忆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了下孙秉围。
看着他们两个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的模样,孙念内心莫名染上了一抹暗沉的悲哀与愤懑。
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心中暗道。
“她会是她爸给自己找的新妻子?会成为自己的后妈?”
“她看上去就比自己年长几岁,她爸这个老不死的真不要脸。”
蒋司忆内心惊诧于孙秉围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安静地等着孙秉围说完,她落落大方地对孙念伸出手,“这个夏天,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手掌倏然涌上一阵刺热,蒋司忆的手指后知后觉的传来麻意。
顾不上管她爸的脸色,孙念恶劣地甩开了对方的手。
就仅仅这一个夏天吗?
只是在这个小城镇的缘分,而不图其他?
或许她应该欢迎她,如果自己没有对她一见钟情的话。
*
几近狼狈的跑回房间,孙念慌乱的锁上门,险些掰断了门阀。
她把衣柜里能看得见的衣服都一股脑的摊在床铺上,眼神尖锐的就像隔壁邻居大叔家那只训练有素的猎鹰。
挑挑拣拣半天,平时在身上穿惯了的衣服仿佛都变得滑稽不堪,难以见人。
勉为其难选了一套还算满意的湛蓝色古着衬衫和宽松的棉质短裤,她又风风火火的洗了个澡。
孙念尽量让自己头脑放空。
并且在洗脸刷牙,打理吹好的头发时,强迫自己别再回忆起方才在蒋司忆面前所做的一切蠢事。
她在错过对方后,幻想过无数个相逢的场景。
但绝不会是衣衫不整,行为粗鄙的跋扈模样。
明明是那么渴望能够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偏偏就在关键时刻被冲昏了头脑。
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想,蒋司忆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无论换做是谁,被无礼的甩开手,大抵都会对这个人感官极差。
吹风机极富规律性的呜呜声伴随着热气传进耳畔。
孙念两只眼睛瞪得老圆,直愣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给了现实中的她一巴掌。
白皙的脸颊刹那间就染上了绯红,她终于容许绝望到欲哭无泪的自己,流下几滴悔恨的眼泪。
……
谢天谢地,弗兰西斯卡并不知晓在此之前发生的任何事。
提醒吃午餐的铃声从厨房旁的楼梯边悠扬的传进孙念的房间,给了她一个得以跨出屋内的机会。
走之前她特地在镜子前正了正衣领,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佯装镇定的走去餐桌。
等她平复好思绪,慢悠悠晃过去时,大家都已经找好位置落座。
除了蒋司忆,隔壁住的大叔也同他们一起用餐。
他正絮絮叨叨和她爸聊着前几天草坪修整的一些琐事。
他们聊得很专注,没空搭理走过来的人,孙念暗自松了一口气。
随意推开一个靠近花瓶的座位落座,她又忍不住开始观察坐在她斜对面的蒋司忆。
她今天没有戴那串紫罗兰手链,宛若雕塑般细腻的手腕有些拘谨地搭在大腿上。
在热衷于晒太阳的外国人衬托下,这人简直是白得发光,就和一颗被打磨抛光后摆在展示台上的珍珠。
独属于东方人的内敛与含蓄美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
孙念承认,蒋司忆真是太过于吸引人。
不管是那一天的偶然相遇,还是像此时此刻两人毗邻而坐,她都会为此而臣服。
弗兰西斯卡端来了美味的肉酱意面和烤羊排。
难得没有她讨厌的食材,错过早餐的胃早已饥肠辘辘。
她拿起叉子卷着碗里的意面,可却丧失了想要把它们放进嘴里的欲望。
真不知道除草机如何使用,到底是哪里有趣。
隔壁大叔讲得手指飞舞,整个餐桌上除了孙念都听得津津有味。
蒋司忆没再把视线放在孙念身上一眼,仿佛屋外草地里被割下的杂草都比她身边活生生的人都更有吸引力。
弗兰西斯卡托着一瓶餐后酒过来给大家倒上,他们那段冗长而又激昂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
厨娘走到蒋司忆身旁,她礼貌周到地抬起酒杯让对方给自己倒酒。
却只是在孙秉围与她说话碰杯时抿上一小口后,就不再去动。
孙念漫不经心地捞起手边的杯子喝上了一大口;
注意到酒液顺着对方喉咙而下时,蒋司忆克制住想要皱眉的模样。
她环绕一周,暗自哂笑,窃喜只有自己发现。
格拉巴浓烈的滋味顺过喉管直通进胃中,孙念心想,或许比起餐后酒,蒋司忆会更需要来上一点冰淇淋。
弗兰西斯卡撤盘时注意到孙念几近没动的餐食,语调高昂地说道:“念,你应该要多吃几口才行。”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足以引起餐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蒋司忆。
余光感知到对面的人在看自己,她顿觉羞赧,脸颊绯红地小声辩驳:“我已经吃饱了。”
孙秉围一只手撑着脸,眼睛在两个年轻女孩脸上来回打量,企图破冰:“蒋小姐初来乍到,晚饭后你要不然带着她去周边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视线一致着望着她,孙念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情况,可心里又难免升起一阵暗喜。
蒋司忆看着自己的眼神很专注,孙念喜欢这种感觉。
她不由地坐直身板,佯作淡定,“碰巧我也想去周围散散步……那就,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