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是水上训练，宋瑜无所事事，便来训练场地围观。

与以往见到林潜兮时的装扮不同，今天的林潜兮“轻装”上阵，只穿了湿衣、脚蹼、搭配面镜，平时重装的气瓶、BCD、调节器等一概不见。

“今天是自由潜，我的任务是保证那姐安全，用水肺的话还要减压不太合适。”

林潜兮趴在池边比了个“耶”的手势，神态相当轻松，倒是宋瑜看着他脸上白糊糊的泥有些一言难尽，忍了半天终于问：“你脸上涂的是？”

林潜兮正在岸边扒拉防水袋，摸出一支胶棒一样的东西回头“啊”了一声。

低头看看胶棒又抬头看看宋瑜，笑了：“防晒泥啊。”

说罢给自己的脸部防晒进行二次加工。

宋瑜不明所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潜兮道：“少见多怪个啥呀，开放水域紫外线太强，和洞潜完全不一样，现在涂厚点总比晒成面镜脸好。”

说罢，他顿了顿，凑到宋瑜边上悄咪咪说：“我和你说，有一次小开没涂防晒泥，上岸后变成张猴子脸，被熟人叫了半年的‘大圣’。”

他哼唧两声，低声吐槽，“我才不要变成那样。”

这句话声音不小，宋瑜听个正着，顿觉十分有趣。他初识林潜兮时只觉得他皮肤苍白，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常年泡在不见光的深洞里的原因，要是像那绮傲这样玩户外，现在该是拥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

待林潜兮抹完防晒泥，将胶棒丢回防水袋后，魏茜茜那边张罗着那绮傲下水了。

那绮傲戴着面镜，穿着恒重单蹼，脸上也是夸张的白泥。

今天上午她刚完成了陆地专项训练，重新细化了鸭式下潜的角度，同时单蹼爆发力训练也很有收获，因而对开放水域的集训很有信心。

按照事先安排，下午的训练计划除了常规闭气练习外，主要是分段下潜，包括50米内踢蹼效率的训练和50米滑翔姿态的优化，如果顺利的话，晚些时候尝试一下目标深度冲刺，今天的目标深度是105米。

魏茜茜和林潜兮是那绮傲信任的安全员，其中魏茜茜在40米保障，林潜兮在60米保障，另外还有那姐俱乐部的朋友负责水摄和数据采集，80米以下则是小开负责，他穿着水肺在水下预防突发状况。

进入训练状态后，现场的氛围就变了，不管是留在岸边的组员，还是水下保障的组员都十分认真。

现代科技加持下，运动员在水下的姿态被逐帧记录，专业化的训练从细节矫正开始，那绮傲每训练一组，就上岸和团队成员分析一下成果，所有团队成员熟络又专业，团队氛围也很好。

一个小时后，全组成员上岸休息。

那绮傲不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女子自由潜运动员，她个人能力出众，还极具个人魅力，受她所托前来帮忙的朋友个个对她赞不绝口，小开更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那姐一定能破记录。

林潜兮上岸的时候宋瑜拉了一把，没有佩戴重装设备的林潜兮与往常出水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往有一种“冰冷”的机械感，今天却像是一尾人鱼，轻盈又跳跃。

这种感觉在看到水摄材料时进一步加深。五十米的踢蹼训练片段中，那绮傲享受自由落体的坠落，而作为伴潜安全员的林潜兮则自然踢水、紧紧跟随，他视线凝聚在那绮傲身上，虽然看不清表情、虽然眼神被隐藏在面镜之下，但宋瑜依然透过画面、透过面镜、透过模糊的水体折射，感受到那无比专注的视线。

他想象那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油然而生一种别样的感觉。

魏茜茜指着水摄材料还在和那姐说些什么，林潜兮则浮出水面，又去找自己的防晒泥。

林潜兮对防晒有一种特别的执着，宋瑜觉得有些好笑，凑了过去看着他，半晌后，指着脸颊侧边。

“这里没涂到。”

林潜兮带着面镜不好操作，宋瑜就接过胶棒替他涂，一边涂一边疑惑：“为什么不脱了面镜？”

林潜兮轻轻笑了，许是在水里泡得有些久，他的笑声里有点水气，一说话就感觉海水的咸湿扑面而来。

他说：“面镜有防晒，面镜遮不到的地方才需要涂。”

又顿了顿：“也有人用那种‘脸基尼’的，物理防晒也很好用，就是带着太奇怪了点，也不太舒服。”

闲着无聊，林潜兮顺便给宋瑜科普了一下海洋环保，谈起防晒霜、防晒泥的选择，建议购买珊瑚友好型的，避免海洋污染。

“防晒霜里有些成分对珊瑚有毒，但很多游客不在意这个，也有的觉得自己只来个一两天，海洋保护与自己无关。像现在有些潜水圣地时不时的禁水，就是因为珊瑚大面积死亡，要给时间让它们重新繁殖起来。”

集训的成员各自补充了一些能量，休息了半小时后，决定进入下一阶段。

这一阶段训练计划是目标深度冲刺，今日预计是100至105米。

训练开始后，安全员们纷纷下水。

魏茜茜和林潜兮陪在那绮傲身旁，看那绮傲调整呼吸。自由潜极其考验运动员的闭气能力，要求运动员在水面上充分吸入足够的空气，以确保自己能在水体里顺利往返。

那绮傲神情专注，她仰面漂在水面上，随着团队成员的计数，开始吸气、调整心率。

倒数五个数的时候，她差不多做好准备，抛弃浮力枕，一个翻身，鸭式下潜。

魏茜茜和林潜兮同步入水。

顺着引导绳，那绮傲在水下舒展姿态，此时她的心率开始逐渐下降，各类感官因为入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毛细血管收缩、血液回流到肺部和大脑。

进入二十米，身体开始自由落体，恒重单蹼带来了可靠的动力，那绮傲“坠落”的姿态相当完美。这一段自由落体的过程是所有自由潜运动员最享受的阶段，人类宛如在水中“飞行”了起来。

三十米，身体器官发生改变，因为水压的关系肺部被压缩，脾脏收缩释放富氧红细胞。此时人体开始感受到地心带来的引力，那绮傲逐渐停止了摆腿，引力将她向下拉扯，她宛若一条真正的人鱼，垂直地被地球所吸引。

四十米，阳光渐渐消失，浅蓝色的水体变成蔚蓝色，肺部进一步被极限压缩，身体启动自我防御机制，血液通过毛细血管进入胸腔，防止肺部塌缩，人类的躯体在水面之下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魏茜茜停止下潜的动作，她目送自己的师父进一步坠入深渊。而林潜兮并未停下，他将继续追逐那绮傲，直至抵达他所负责的安全界限。

六十米，轻微的氮醉反应开始出现，人体仿佛喝了一杯马爹利，感觉不到水温，所有情绪被放大，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涌上心头，时间仿佛就此消失。

林潜兮停在此处，冲水底最后一棒的小开比了手势。

九十米，那绮傲接近此次冲刺的目标深度。氮醉迷惑了她的神志，血红蛋白氧饱和度降低，肌红蛋白开始释放储备氧，动脉二氧化碳分压升高到临界点，她感觉到强烈的呼吸欲望。这点欲望刺激着身体的肾上腺素，那绮傲突然产生了一种兴奋感，这也使她忽略了内心莫名的心悸。

她没在意，她看到了105米的标识。

105米，压力上升到11.5 Bar，横膈膜贴至脊柱，那绮傲仿佛听到了肋骨轻微的咯吱声，但她没去管这些，她顺着引导绳摸到了标签。

105米的深渊没有丝毫光线，只有标识台散发的幽暗蓝光，她取下那枚标签，调整姿势，启程返航。

如果说下潜105米是属于人类被地心的吸引，那上升的过程则是在对抗这种吸引。

此时，人体达到了极限，二氧化碳分压的升高导致呼吸渴望的极具加剧，氮醉变得严重，那绮傲的舌尖抵住上颚，她开始让自己更加专注，她需要抑制幻觉，需要迎接阳光。

六十米，林潜兮迎接这位水中女王。他陪着她上潜，那绮傲的单蹼带来更多的推进力，但林潜兮不落下风，他们一同上升。

四十米，魏茜茜等到了她的师父，少女靠近了一点，与自己的师父保持安全距离，她们宛若两条平行线，共同逐光上浮，魏茜茜要护送她师父最后一程。

三十米，阳光开始出现，水体逐渐变成浅蓝色。

二十米，水面光斑投射到视网膜上。

十米……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那绮傲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运动员，她做了充足的准备，也有完成挑战的信心，但是意外来临的如此猝不及防，魏茜茜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师父的手臂软了一下，而林潜兮第一时间发现，一个踢水高速靠了过去。

那姐失速了。

黑视！

林潜兮反应极快，几乎是在那绮傲失速的刹那从她身后靠近，右手穿过腋下，掌骨托住下巴，及时捂住了口鼻。

魏茜茜仅仅愣了半秒，察觉到不妙，立马靠过来帮忙。此时他们位于水下10米左右的深度，两人一左一右控制住那绮傲，加速摆腿上升。

Black Out，简称BO，即潜水黑视昏厥，人体在水里上升过程中，因肺部残留的氧分压骤降导致的大脑休克，当安全员发现潜水员BO时，应当第一时间将其带回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