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带着林思夏返回那曲路上时,肖然正在家里打扫卫生。
门铃响了,他放下拖把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肩宽胸阔,浓眉方脸的中年人,穿着浅蓝色的棉布条纹衬衫,手里拿着一副电工手套:“你好,是肖然吧?我是许如山。”
“哦,您好,请进。”肖然很客气的把对方让进门,肖妈妈也迎出来,“老许来了,快进来。”
许如山转身搬进来一箱猕猴桃一箱芒果,然后换了拖鞋,把自己的鞋放在门外。
“来就来还带啥东西。”肖妈妈随意说了一句,“你们两个坐哈,我去弄饭。”
许如山坐到沙发上,把电工棉线手套打了个对叠,端正的摆在茶几的桌角。他双手交叉扣住左膝盖,微微侧脸观察肖然,整个人虽有点局促,却算不上紧张。
肖然在茶几下面的铁盒中一边翻找一边问,“许大夫喝什么茶?有碧螺春和大红袍,我看看还有什么…”
“没事儿,就绿茶就可以,红茶太浓了晚上睡不着。”许如山示意肖然不用忙活。他见肖然把碧螺春放在茶杯里,就接过茶杯,到厨房接了热水泡上。
“您住的离这远不?”
“不算远,我在单位附近住,开车过来挺方便的。”
“您不是医生么,咋带着一副电工手套?”
“这个是开车时候戴的。我手容易出汗,摸方向盘会打滑,我一般就习惯戴副这个线手套,我后备箱里面有好多副,破了就换一副。”许如山把放在桌角的手套展开,“这幅是我早上刚换上的,你要不要,这个你们在学校做实验什么的也很好用,我一会下楼给你拿一包。”
“哦,不用不用,本科阶段没有那么多实验要做。”肖然摆手谢绝了。
“这个手套可方便了…”许如山很中意自己的随身开车利器,又把手套叠好放回了桌角。
肖妈妈从厨房出来,把一大盘子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肖然你给许叔叔削水果,一会就开饭哈。”
“拉倒吧,像这种动刀的事儿,还得我来。”许如山拿起一个苹果,用刀尖把一头一尾旋掉,然后动作麻利的削起来。
“你在学校食堂伙食怎么样?”许如山说着,递给肖然一个削好的苹果。
肖然接过来,放在面前的果碟上:“我们伙食挺好的,各个食堂都有看家本领,量大管饱实惠。”
“那就好,吃好身体就好。”说话间,许如山又给自己削了一个,“削水果是外科医生的基本功之一,你看我这水平还可以吧?”
肖然瞧着这个初次蒙面就向他炫耀削水果功底的中年男人,想到他大概率在未来会成为自己的父亲。父亲这个词就像一个泡菜坛子,过去两年多的时间,他在心底把这个坛子小心翼翼的塞住扎紧,又用黄泥厚厚的密封住,放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刚才那个念头闪过,好像突然有人把泡菜坛子敲掉了泥封,戳破了封口纸,发酵后的强烈味道蓬勃而出,混合着与之相关的一切苦辣酸甜,炸开在肖然的胸膛里,浓烈的味道刺激得他无处遁形。
许如山看着肖然不吱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说到:“你吃苹果,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得上手的。”
肖然独自坐在客厅待了一会,听得到厨房的忙碌声。他觉得自己很失礼。这些感受,和许大夫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肖然把客厅电视打开,调到体育台,走进厨房说,“许大夫您别忙活了,去看会电视吧,我把桌子摆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不等许如山回答,他就被肖然架着胳膊又请回了客厅。肖然示意茶要凉了,把电视遥控器拿给他,然后回厨房摆桌子。
“没事儿吧?”肖妈妈压低声音问。
“没事儿,许大夫挺好的。”
“哦,行,那就把碗筷摆好,这就开饭了。”肖妈妈手里没停,把红烧鱼盛出了锅。
饭好了,大家落座。许如山和肖然分别坐在肖妈妈的两侧。肖妈妈把斟满酒的杯子举在手里:
“今天是周末,肖然放假回来一趟不容易,和老许也是第一次见。本来他还是学生不应该喝酒,不过难得高兴,就祝大家身体健康,顺顺利利。”
“妈,我在北京也有不少喝大了的时候,你只是看不着而已。”肖然双手举杯,和许如山碰了碰,“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互相关照!我酒量也不行。”许如山哈哈一笑,一饮而尽,隔了也就七八秒,他的脸就罩上了一层绛红色。
“许大夫您这上脸速度也太快了!”肖然惊了。
“我不太能喝酒。”许如山把杯子放下,连忙吃了一口菜,“你妈知道,我第一次和她吃饭,她还没咋地呢,我那个脸就跟被蒸汽烫伤了一样。”
“老许你少喝点。”肖妈妈嘱咐着。
“没事儿头一杯干了,接下来我慢着点。”
三个人就这样攀谈起来。许如山的祖辈来自长沙,他的母亲1936年在南京高师数学系获得硕士学位,师从熊庆来教授研究函数论,后返回湖南大学数学系任教。他的父亲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后在国民党第52军195师任中校负责军需后勤。1938年文夕大火,双方的祖宅祖业均化为灰烬,因母亲当时借住在湘雅医学院的宿舍、父亲在长沙会战前线而得以身免。解放前夕,他的父亲投诚,因两位长辈均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参与了长春一汽的组建工作。□□期间,他的父亲因为出身问题被打为□□。恢复高考那年,许如山因为政审原因未能就读博景大学,最终被白求恩医科大学录取,成为一名外科医生。1992年,他的妻子获得了留学法国的机会,全家出国定居。他在法国没有办法行医,只能做一些病理实验室的工作,收入不稳定和社会地位降低让他与妻子的感情出现重大裂痕,最终2年前与妻子离婚后只身回国,重新做回医生。半年前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了肖妈妈。
“许大夫,您当初没有想过继续留在法国呀?”肖然有些许好奇。
许如山摇摇头:“我们做医生的,要是不能给人看病,就相当于半辈子都白学了。你妈知道,我这人不会做饭,不能喝酒,也没啥兴趣爱好。再不让我看病,我都不知道能干啥了。当年我妈借住在湘雅医学院的宿舍里躲过了大火,我立志于做医生也和这个有关系。你知道颜福庆吗?”
肖然摇摇头,这个名字对他有些陌生。
“颜福庆是亚洲第一个耶鲁大学的医学博士,他和伍连德分别创立了湘雅和哈医大,都是中国医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我是白求恩医科大学毕业的,白求恩就不用介绍了。医生的水平有高低,能力有大小,但都还是希望能够学有所用,治病救人。”
也许真的是不胜酒力,仅用了两瓶啤酒,许如山就把他家的经历从世纪之交一直聊到抗战时期。肖然对自己家祖辈的事情了解不多,肖铮没来得及给他讲,倒是许如山说的让他听的津津有味。看天色有点晚了,许如山起身告辞,把车停在楼下,打了个车回去了,肖然把他一路送上出租车。
返回屋里,肖然帮着洗碗。
“儿子,你觉得许大夫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真的啊,这还能有假?”
“哦。”肖妈妈刹住了话头,继续专心洗碗。
肖然把桌子擦了一遍,坐在一旁:“妈,我觉得这个事儿是这样,首先要看你自己满意不满意,毕竟我不需要和许叔叔生活在一起;其次就是你不要顾忌我,我从情感上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适应,但是那是我的事情,你帮不上忙。而且呢,有一个人能陪陪你,我会放心得多。”
“行,那妈妈知道了。”肖妈妈把碗筷都冲好水,晾在一边,洗了一盘子小西红柿端过来坐在肖然旁边。
“你和晓如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我前段时间见着晓如她爸了。”
“她爸从国外回来啦?”
“嗯,他爸申请回国轮岗了,应该能在国内待段时间。”
“她爸对你满意不?”
“应该还行吧。”
“你自己在北京,不比别人守家带地的,会来点事儿知道不?”
“知道啦知道啦。”
肖妈妈转身从柜门里面拿出两瓶红酒,放到餐桌上。
“这是我之前的学生送我的,上面写的啥字我也不认得,反正说是挺好的,什么帕,帕?”肖妈妈使劲回想着那个脑海深处的外文单词。
肖然把酒瓶从袋子里抽出来,翻看标签,“纳帕,加州的红酒。”
“对对,反正就是还算拿得出手的那种。我又不喝,你回去的时候给她爸拿上。”肖妈妈开始找纸箱子装东西,“她爸抽烟不?抽烟的话再拿些烟回去吧?”
“应该不抽,外交官好像很少有抽烟的。”肖然示意不要忙着找箱子了。
“那可说不准,你懂个啥?他不抽也可以送人,都拿上吧。”肖妈妈又开始翻箱倒柜,肖然看着她忙活的不亦乐乎,迟疑了一会,喊住了她:“妈!”
“干啥?”
“我上个学期考G了。”
肖妈妈从阳台返身回来,一脸茫然:“考级?考什么级?”
“不是考级,是考G,GRE,用来申请美国大学研究生的考试。”肖然一边解释一遍观察妈妈的脸色。
“那你考上了么?”肖妈妈问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这个,反正你就权且当做考上了吧。”肖然觉得详细解释GRE的考试规则太麻烦,而且也不是重点。
“就是大四不读研了,出国是吧?”肖妈妈这回算听明白了。
“我还没有完全确定,算是往这个方向准备吧。”肖然说的有些心虚,真实情况更接近于告知而非商量。
肖妈妈点点头,起身去了卧室,肖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拉拽抽屉的声音,觉得今天妈妈忙得不行,一直在到处东翻西翻。
过了一会,肖妈妈手里面拿了个存折出来了,她回到座位,把存折摊开给肖然:“你爸在的时候,我基本上不咋管钱,你爸会把家里的账下来,哪些存在银行定期,哪些存在银行活期,都写的很清楚。你爸老早就希望你能出国见识一下,涨涨眼界,所以从你刚上中学的时候就每年给你存一笔钱,现在也攒了20多万了。可惜你爸见不着你出国了……”
肖妈妈说不下去了,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肖然红着眼眶把存折推回去:“不用,我会去申请助学金,还有减免学费,用不着这么多钱。”
肖妈妈擦擦眼泪:“助学金不一定够的呀,再说了穷家富路,不能委屈自己。你还有一年毕业,我就是告诉你有这笔钱,让你心里有底,不要怕。咱家虽说比不上晓如她家,但也不会让你抬不起头来。你该申请什么金都可以,这个就是第一年的生活费知道吗?”
“好的知道了,你把存折收好我暂时还用不到。”肖然抠着指甲问道:“我要是出国了,你自己在家行不行啊?”
“我也不是自己,毕竟还有你大姨、二姨陪着我。另外我的学生不少也都工作了,他们这些年也很照顾我。何况,还有你许叔叔…”
“我也觉得许叔叔人还不错。”
“妈妈本来已经死心了,想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上半年你叶阿姨组织了一个聚会非要叫着我也参加,他和你叶阿姨是高中同学,而且两家之前还是邻居。那次吃完饭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我看是个不认识的号我说你是谁啊,他说是叶阿姨的同学上周吃饭见过的,我这才想起来是谁。”
讲到这,肖妈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抽了一张纸巾清了清鼻子,继续说:“他后来隔三差五的约我吃饭,我就说你老来找我,是不是有啥想法啊,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他说老叶都和他说了,他觉得看我有眼缘。他把他的情况也都和我说了。我问他你为啥不找个小的啊,小个十几二十来岁的,为啥找一个岁数差不多的啊。他说要是找小的,对方还得要孩子,他不想再要了,就觉得和我合适。我和他接触下来这段时间,感觉这人还行。”
“嗯,虽然就见了一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肖然回想整个见面的情形,感觉许如山算是有点人如其名的意思。
“所以趁着你回来,让你们见见面,其实也是想让你帮妈妈看看。”
肖然沉思了片刻:“妈,这个事儿的决定权在你,如果你决定向前迈一步的话,我是支持的。”
“行,我知道了,那再处处看吧。”肖妈妈点点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别哭了,是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