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诧异:“您是说沈蕙全是装的?”
“不然呢,一个年纪轻轻、无病无疾的小孩,真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后还要小憩,一天吃五顿饭,亏她想得出来这招。”田女史面露不屑,沉声道,“近来府里不安稳,她很容易草木皆兵,恐怕对你已升警惕,你哪里做得太明显了。”
“奴婢确实多嘴打听了几句,想知道绯儿被谁带走了。”小梨最后才讲起绯儿,长话短说,想转移田女史的注意力,省得对方因探查不利骂自己。
田女史合上库房簿册,一瞥她:“下次再遇上这种情况,要及时来禀报,生生错过了个好机会。”
“是,奴婢明白。”小梨低着头,回答得倒是恭敬。
“你认真替我效力,来日入宫,我必定会带上你,你可把握住这个一步登天的时机。”田女史默默半晌,吩咐道,“近来多去绣房走动,看看那边到底出了何种惊天闹剧,吴绣娘抬到杂院前是死是活。”
小梨忙不迭表忠心,叩了个头,当即去绣房,恰巧吴绣娘一事后,绣房里人心浮动,门边负责报信的丫鬟偷了懒,让她轻轻松松地跨过堂屋直奔院后。
“站住,来干什么的?”庑舍外,一红裙绣娘叫住小梨,尖脸上尽是不满,“你们外面的丫鬟是真把我们绣房当成给奴仆做衣裳的地方了,随随便便一个杂役也敢进来。”
小梨急忙福身,神情谄媚:“姐姐息怒,奴婢是听人说绣房里有一位谷雨姑娘专门接给小丫鬟裁衫裙的活计,价钱便宜,所以想问问。”
谷雨同蕙薇姐妹俩非秘密,只是绣房众人皆不屑打听外面的事,消息闭塞。
“谷雨?”那绣娘眼角微挑,充斥着厌恶,“她发达了,袁娘子曾说过要收她为徒,哪里还会挣你这仨瓜俩枣。”
这绣娘语罢,扭头就走,也不管小梨离没离开。
这倒给了小梨乱逛的机会,竟令她一路进了大绣娘们待的内院。
花窗边,袁娘子自铜盆中洗手,倚在软枕旁,命小丫鬟给她轻轻地涂玫瑰脂膏,一抬眸,随意几眼便看透小梨穿着粗劣,皱着眉头问向侍立在帷幕外的绣娘们:“那是谁院子里的丫鬟,随随便便跑到绣房,没规矩。”
准备来奉茶的红裙绣娘回道:“来找谷雨做衣裳。”
“又是谷雨。”因吴绣娘暴毙,顾女史一连数日未曾给过袁娘子好脸色,她心内不忿,想起谷雨拒绝过她后愈发烦躁,“那死丫头是哪个大绣娘带着?”
红裙绣娘走近几步:“原是吴绣娘,现由魏绣娘管着,那魏家姐姐可是崔侧妃身边魏姑姑的侄女,比吴绣娘还刁蛮呢。”
“好,让魏绣娘好好教教她。”袁娘子霸道惯了,眼里容不得沙子。
两日后,众丫鬟齐聚堂屋做衫裙。
郑家女本该在冬月入府,但不知怎得那女郎却生了病,耽误日子便需延后,倒是给绣房多让出些时间。
谷雨也被叫来堂屋,给郑侍妾的屋里做香囊。
门外缓缓走来一道丰腴的身影。
双刀髻间插着两对镶银海棠簪,当中是洒金绢花,腕间金镯碰玉镯,叮叮当当。
是魏绣娘。
“你叫谷雨?”魏绣娘殷红的指甲划过香囊,目光紧盯谷雨,尖利如刀,“当我徒弟吧。”
“这香囊缝的好。”她一笑,把东西丢到小丫鬟手中,令谷雨来不及反驳,“把我这新徒儿的绣品传阅给大家瞧瞧。”
“不......”谷雨自知她做得不出挑,伸手想去拿。
魏绣娘皮笑肉不笑,按她回去,眼神轻慢且冷:“怎么,你拒绝了袁娘子又想拒绝我,是觉得满绣房没一个能教导你的老师吗?”
话说道这份上,谷雨无法推辞:“奴婢不敢。”
这招捧杀使得拙劣,但好用。
谷雨又去下人膳房取食盒时,沈蕙正趴在小桌边等着吃羊杂面,细看过去。才发现她在打摆子。
沈蕙忙拉她坐下。
“有些热。”沈蕙抚上她额头,“阿薇,去找些老姜来给她熬姜汤去去寒气。”
沈薇不解:“绣房不是允许你点炭盆吗,为什么还冻成这样?”
谷雨怀抱住沈蕙塞来的汤婆子,发着抖:“袁娘子似乎发现我偷偷做绣品,命魏绣娘强行收我做徒弟,其余小丫鬟我们不高兴,我昨夜发现我攒的碎炭全受潮了,一点就冒黑烟,我怕旁人误会抱厦走水,就没用。”
“姐姐们放心,袁娘子仅仅是起疑,尚未找到证据,如今韩女史仍在郑府,顾女史管绣房管得严,袁娘子不会顶风作案的。”她勉强挂出个生硬的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某日老天定会收了这该死的袁娘子。”闲听热闹的吴厨娘一叹气,大手执起饭勺,结结实实地盛上碗羊杂面摆到谷雨面前,羊肠飘出煮到烂糊,飘出油花,再洒上厚厚的胡椒和两大勺醋,咸辛温暖,酸辣过瘾。
谷雨边喝汤边垂下眼睑,没似以往那般替欺负自己的人讲好话,语气幽幽:“但愿吧......”
“快喝姜汤。”沈蕙放下个大海碗,烫得捏耳朵,“其实,并非毫无破局的方法。”
谷雨一听,赶紧求沈蕙,眼底深处凝滞着焦急:“烦请姐姐赐教。”
“小丫鬟之间不是铁板一块,大绣娘之间也这般。难道,其余大绣娘们和魏绣娘的关系都同样好吗?且最上面的袁娘子贪婪刻薄,狠狠剥削底下的徒弟,或许早有谁生了怨怼,可碍袁娘子是韩女史的干妹妹,不敢表现。”沈蕙在为人处世上本就有些小聪明,又得段姑姑教导多日,已能分析出个所以然,“但韩女史如今在郑府,鞭长莫及,暂时管着绣房的顾女史又和她面和心不和......”
她将重音落在最后:“现在正是干掉袁娘子的好机会,擒贼先擒王嘛。”
“怎么擒王?”头一回能有人给谷雨解释这些,她双眸明亮,听得认真。
“我还有一招。”沈蕙自信弯唇,“坐山观虎斗。”
“鼓动旁的绣娘去对付袁娘子与魏绣娘?”谷雨是个优等生,一点即透。
“不止,说不准连魏绣娘都想将袁娘子拉下来。”沈蕙与她层层分析,“你大可误导别人,你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有胆子单独往出卖绣品,只能是受了谁的指使,替人背黑锅。”
“我受教了,谢谢姐姐。”谷雨弯弯双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劲。
姜汤与羊杂面的热气氤氲,饭点了,膳房里油烟弥漫,使沈蕙几乎快看不清她的面容,听着那轻飘飘的语气,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其妙地泛上冷意。
—
沈蕙绝非圣母,她自认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琢磨着谷雨的神情,总觉哪里不对,越想身上越发毛,遂提前回了兽房。
柳絮轻雪,缀满沈蕙的发髻。
兽房门边,侍奉三郎君的太监张福亲自接过徒弟带着伞,打给她:“见过沈蕙姑娘。”
“张内侍客气,我称不上您这一声姑娘。”沈蕙退后半步。
“我也称不上妹妹这一声内侍。”张福胖乎乎的脸喜庆,不笑也似笑。
“阿兄说笑了。”沈蕙推开厢房的门,入冬后廊下的鸟笼全移进屋,入耳是各种各样的清脆鸟鸣莺啼,“可是三郎君唤我提上鸟笼去庶妃那,庶妃今日想逗逗什么鸟?”
谁料张福低声道:“鹩哥。”
鹩哥,自绯儿一事后便是三郎君定下的暗号。
沈蕙会意,去了赵庶妃院中后将鸟笼交给婢女,快步沿游廊拐进偏阁,静静朝围屏内一福身:“郎君要见我。”
“你知道前几日吴绣娘被送去杂院的事吗?”三郎君负手而立,面色晦暗,强装高深莫测地凝望她。
“知道,清晨送到杂院的,中午请了大夫,傍晚便说没撑住,直接抬往城外南山寺的化人场去了。”她悄声腹诽一句小屁孩,面上如常回答。
“你想办法仔细查查,吴绣娘究竟是何时没的。”三郎君提起绣房时,面上划过毫不遮掩的恨意。
早年间,楚王妃深得楚王的敬重,崔侧妃尚未失宠,郑侧妃自持家世,薛庶妃有姑母薛皇后当靠山,惟有宫女出身的赵庶妃毫无倚仗,尝尽人情冷暖。
如此,又怎能没受过眼高于顶的绣娘们暗中欺压。
针脚粗糙些、用了赵庶妃不喜欢甚至是发霉的布料、入秋后晚上一个月才送了新秋衣来……
最令赵庶妃难以介怀的是三郎君被抱到楚王妃院中后,绣房做的新衫裙上竟俨然绣着梨花图案,“梨”同“离”,母子分离,不可谓不嘲讽。
这些事赵庶妃蛮得紧,可再瞒着,三郎君照样知道了。
记仇如他,绝不会放过那些大绣娘们。
沈蕙迟疑片刻,说:“我偶然瞥见过,兽房外的夹道石砖残损不平,路程颠簸,可吴绣娘半点反应也无,露出来的手臂青白僵硬,不像还喘气的。”
“绣房那帮人真是胆大包天。”三郎君转变了副温和神色,打开个木匣,其中是对赤金梳篦,小巧轻薄,但毕竟是金子打的,亦算十分值钱,“我记得你和一个小丫鬟在合伙卖绣品,去问问她,查得越仔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