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巨款后,沈蕙每日的乐趣除去吃饭便是数钱,一遍遍地盘铜子,盘得油光锃亮,又取出些塞进荷包里压在枕头底下,睡得较以往踏实不少。
但她并非吝啬鬼。
分好钱托人买过各式各样的礼物,给姨母许娘子的是一盒胭脂、给青儿同春桃的是桂花手膏、送段姑姑的是狼毫笔……
最后到自己妹妹这,沈蕙犯了难,思及沈薇那套洗到发白的衣裳,遂到绣房去,准备给她定做套新衫裙。
绣房紧靠着后院小园,与锦鲤池相邻,地角好,立在院中抬眼便能望见左面墙外蓊郁常青的松柏,右边则是柿子树蔓延而来的枝桠,果实橙黄可爱。
有别于兽房的散漫轻松,里面井然有序,细语声浅浅,只偶尔路过几个交代事情的丫鬟。
沈蕙对原主的绣娘生母没甚感情,然而眼见这般好光景,不免替那人叹息。
“你可想好了,绣房里的价钱不比府外便宜,且我们要忙完主子们交代的活计,才能得空给你们做。”绣娘看沈蕙手持钱袋,知道她是来做衣裳的,一面低头劈丝线,一面指路,“我手上这两件都是主子要的,余下又有几个大婢女的小衫子,你去那边问问吧。别问穿绿裙子的绣娘,她们是半月前新调教好的小丫鬟,绣工一般,还不如你自己动手。”
沈蕙颔首言谢,正欲走,却听人叫住她。
“这位姐姐可是想做衣裳?”她身后,一着淡绿裙子的小绣娘扬起笑脸,语气亲热,“姐姐若不嫌弃,我接了姐姐的活,不求您出手阔绰多给赏钱,只求姐姐多同旁人讲讲我,我叫谷雨,荷包、巾帕、里衣、鞋袜我都会,虽然针脚粗糙些,但出工快。”
谷雨从袖中掏出一叠绣着犬兽闹蝶的罗帕。
“好,你识字吗,我把尺寸要求写与你。”沈蕙接过谷雨递来的成品巾帕,尚且差强人意,颔首道。
“姐姐真问对人了,所有穿绿裙子的小绣娘里就我认字。”小绣娘们分不到绣架,坐在小杌子上围着矮桌缝衣裳,手旁摆得物件各有不同,惟有谷雨边上放了个装炭灰的小罐子,插着几段烧黑的树枝,用作写字,“您看,在您之前有一位姐姐叫沈薇,她想做套胡服给自己姐姐,要大红色绣对鹿纹,这些字我全会写呢。”
笔墨纸砚价贵,谷雨可买不起。
这算是心有灵犀了?
“可巧,阿薇是我妹妹,衣服是送她的。”沈蕙嘴角含笑,没料到以沈薇的胆子,竟还能跑到绣房来给她定做胡服。
谷雨一抚掌:“那是真巧了,无巧不成书,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缎衫五百文、下裙四百二十文,半臂您选了益州锦,贵一些,四百五十文,布料我们也要从库房拿,便宜不得,但我这剩下些绢布,裁几朵绢花送您和阿薇姐姐。”
“你今年几岁,可有十一?”她算起数来不快,但毫无差错,沈蕙愈发高看她。
“回姐姐,正是十一。”谷雨答话脆生生的。
“真厉害。”沈蕙爽快掏钱,“给你一两半,余下的钱存在你这,待到天冷了,我说不定想来做套新被。”
请绣娘裁衫裙,本要付辛苦钱,也剩不了几文铜子,她有心结交个人脉,无意斤斤计较。
离了绣房,她径直往下人膳房去,心心念念早和沈薇说好的一顿烧烤。
这次烧烤由她亲口提要求,拿小炉子慢慢生火,全部食材都用削好洗干净的树枝串上,皆仿照夜市大排档。
难得吃顿好的,她倒是不纠结银子,点了许多肉食,羊腿肉切成小块,以茱萸和胡椒拌匀,鸡腿绝不可缺,鸭胸油脂多,片得薄一些烤焦了好吃,牛肚牛肠事先腌制,河鲜海鲜难得,有干鱼与小青虾便足够。
沈蕙满脑袋是快开饭,勤奋干活,帮沈薇串肉:“你认识绣房的谷雨吗?”
“姐姐知道了。”沈薇一惊,双颊悄然变红,“我还想等拿到胡服后给姐姐一个惊喜。”
“一套做工最次的胡服也得一千余文,你倒是舍得。”沈蕙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拿手肘怼她,“谢谢妹妹,妹妹真好。”
胡服风靡全大齐,翻领窄袖短衣,简洁飒爽,若再配上裘帽同皮靴,便等同于现代满身时尚热款的潮流达人。
“没有姐姐带我离开田庄,我哪来今日。”她羞赧,不敢看沈蕙,“肉全串完了,快吃饭吧。”
炉火明亮,炙热升腾,滴滴油脂淌落,“哧”得一声冒烟,香绕满室。
“单论吃,你沈蕙当属王府奴仆中的第一人。”张嬷嬷瞧着姐妹俩的成果,忍俊不禁,“除开生个炉子,预备这些却不费事,倘若后院里侍奉主子们的婢女也同你般好伺候,我真是省心了。”
“今早崔侧妃的贴身姑姑派小丫鬟过来,说食欲不振,要吃不咸不辣不油但有滋味的东西,且不论张嬷嬷再问什么,对面只道让膳房随便做做,半个时辰内必须送去。”饶是好性子的沈薇,也微微皱眉,“我们试了好一会儿,拿菌菇熬汤煮馎饦,又放上两小勺前段时间做的葱油,然而那位姑姑仍是没吃几口。”
“这下听懂了。”沈蕙撇嘴,心道这什么恐怖的甲方,“是纯刁难人吧。”
“无非是在主子那受了委屈,跑膳房来撒气。”张嬷嬷不屑道,“阿薇,往后送给崔侧妃院里奴仆的饭不用你动手,全交给吴厨娘。”
张嬷嬷缩在膳房里,可人脉仍在,耳聪目明,知崔侧妃因养子二郎君的婚事而心里不痛快,苛待奴仆,得脸的奴仆受了气,又来层层欺负下面人。
像沈薇这般干净讲究的人不多,吴厨娘则是最邋遢的那个,一天也洗不了几回手。
沈薇怕惹来麻烦:“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咱们不是君子,有仇当场报。”沈蕙拍手叫好。
“祥云姐姐你听,我未曾骗你吧。”窗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入膳房,“我们阿蕙脑子不知如何长得,伶俐得很,满口道理,说得好生风趣。”
“来来来,这位祥云姐姐是赵庶妃身边的婢女。”春桃语速快声音尖,清脆鸟鸣一般,每每都令沈蕙想到兽房廊下养的画眉,“你们今晚吃什么?”
“吃烧烤,用削好的树枝串起食材放在炉火上烤制。”沈蕙举起肉串。
“我只见过西市中的胡商这么卖,但他们只卖羊肉和羊肠。”祥云稍怀疑道,“干鱼还能烤?”
“万物皆可烤。”沈蕙亲自动手,小把撒些胡麻,烤了两串腌鱼干给她,“姐姐尝尝。”
鱼干味咸,无需多余的调料,本就干瘪的骨头在烧烤后尽显酥脆,咸鲜臭香,不用吐词,整只嘎吱嘎吱嚼了便是。
“有茱萸油吗,不够辣。”祥云咬过一口,眨眨眼,紧绷的眉目舒展,食指大动。
春桃挑着烤虾吃,劝道:“腌鱼气味浓,庶妃有孕在身,闻到后万一又害喜,岂不是要怪罪姐姐。”
“是庶妃命我来吃的。”祥云略叹口气,“这一胎庶妃怀得艰辛,口味古怪,今日午睡前点了道蒸鱼,结果才入口,立即开始干呕,却依旧想吃。便让我来下人膳房寻些河鲜海鲜,带些味道回去,聊胜于无。”
赵庶妃在诞下三郎君后小产过一次,再度怀胎时便艰难,所生的女儿四娘因而自幼体弱。
薛皇后见此,下了恩典,抱四娘进宫抚养,命太医和医女们仔细照看,方平安长大。
“怀胎十月,当真辛苦。”沈蕙点点脑袋。
“是,不过庶妃有福,太医曾说她腹中胎儿结实康健,想必降世后也是个活泼的孩子。”祥云及时停嘴,没继续议论主子,一笑,“阿蕙妹妹,你吃饭的模样真有趣。”
“啊?”沈蕙腮帮子鼓鼓囊囊,牛肚柔韧,她嚼得用力。
“你们兽房养的豹子叫金云对不对?”祥云竖起拇指,“你虽狼吞虎咽却不粗鲁,跟金云似的,单看你吃东西,我自己都饱了。”
“谢姐姐夸赞。”沈蕙装憨厚,傻笑道。
“上京那日,段婆子讲过她认识赵庶妃房中的一个婢女,是蜀地人,爱吃她做的茱萸鱼鲊。倘若我写信给段婆子买食谱,你能学会吗?”饭后,沈蕙想起这件事,猜那婢女是祥云,有意帮妹妹抱大腿。
沈薇略微思索:“应该可以,天气渐凉,也适合腌鱼鲊。”
兽房。
“六儿,她们这是在做什么?”饱餐一顿归来,沈蕙本想往榻上随意瘫倒模仿大胖豹子金云昏睡,却听门外乱哄哄的,一瞧,一大一小两人在搬东西,忙叫来看热闹的六儿。
“说是咱们兽房要进新人了,和姐姐一样,都是二等,住您旁边。”六儿侧身,悄悄指了个身量矮小的丫鬟给沈蕙瞧,“我猜是原来在采买管事手下干活的孙婆子,小梨的干娘。”
沈蕙知道手下有哪些小丫鬟,可难免对不上脸。
“采买管事?”她若有所思,“那可是人人挤破头也想去的地方,突然来兽房,不会是......”
“姐姐想得不错,我瞧小梨愁眉苦脸,就知她干娘孙婆子是犯了事的。”六儿谈起这事,一脸兴致勃勃,“八成是手脚不干净,要么就是虚报银钱。管采买的地方乱得很,不时便有人被踢出去,从今年正月算起来,孙婆子已是第三个人了。”
“干娘,我帮你拿。”隔壁门边,小梨怯生生的,铺过床,又想帮孙婆子提包袱。
孙婆子却是反手一巴掌:“混账东西,你还敢凑到我眼前来。”
“你们日后同在兽房做事,朝夕相处,还是和睦些吧。”沈蕙拿逗猞猁的小木杖敲下门框,示意那婆子住手。
沈蕙本不欲管,但对面还有小丫鬟围着,总不该袖手旁观,失了人心。
“谢谢姐姐,不怪干娘打我,是我笨手笨脚,耽误干娘歇息。”小梨抹着泪哭,眼神却暗里藏光,借势打量沈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