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喉咙干涩,欲启唇替自己辩驳一句,却到底无话可说。
彼时他在北疆十二年,捱过了千山风雪血饮弯刀,银光彻照的荒漠上刮起狂沙,几乎迷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阿梨给他写信,一封信经整整四个月才到他手中。她信中言及建康梨花又开了,他便以手掌暖开笔尖凝着的冰,呼着气为她回信。
阿梨,多谢你挂怀。
漠中日夜似夏冬,一日之内已是天差地别,军中多有发热之状,幸我尚无大碍。前日我携人奔袭百里,诛灭一处鲜卑族人,是为一等功勋,身有轻伤而不妨事,无需挂忧。
阿梨,惟盼你岁岁皆安,顺颂时绥。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我一切都好。
最终在末处工工整整写了她的大名,妥帖叠起来教人送走了。
实则,军中的日子其实并不大好过,比他往日的更是差上太多。此后深入西北,乃是百里无人烟的蛮荒之地,他便再未收到她的信。
军中大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有的家中还有未婚妻子等着。夜深时围着火扯起家常来,总是怕死在北疆,一家子人又该如何是好。
林昭听了这话便笑。他心想:我同你们不一样的。倘若我死了,阿梨也不须为我守孝。
她好好寻了余生所寄,他在地下才安心。
说至兴头上,手下士兵抱了酒来。营中十几人皆咕嘟咕嘟乐呵呵地干了,满面通红抱在一处哭。轮到他,便只将酒淋了剑身。
宝剑杀生,当饮美酒。
自此关山五十里,去逐敌寇,天教疏狂付王侯。
杀得最畅快的那一日,他领兵进了鲜卑殿中。国破之际,竟是将军卸甲,美人提兵。一颗颗艳丽女子的头自他剑锋上滑下来,咚地一声砸进水里,渐渐浮了满池血红。
伏尸横陈,血流漂花。恰如昔日孙武斩吴女,白起坑赵军。
提剑上了琉璃宝阶,便是层层鲛纱交织的王宫。殿中坐了鲜卑族的王上,身边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臣子。
林昭身后士兵正要冲上来,被他伸手拦住。
沉香屑烬。
有人起身,将长剑递上座去。
座中几十人一齐震声道:“烦请大王殡天!”
跪坐其中之人终于睁眼瞧过来,越过层层人群唯同他目光交错。这一眼或多或少有些难言之凄苦,抑或讽然解脱,林昭不由得蹙了眉。
接着此人便接了剑,引颈就戮。一道血花空中炸开,飞旋如同舞女瑶裾。
于是王上骤然瘫倒在地。剩余十二人跪地,将一纸降状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他接了,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沾着血。
是夜,全军大庆。将军有令,班师回朝。
一别六年,物是人非。如今他身骑汗血宝马再踏兰台路,入太极殿卸甲交兵。待他将人头高高呈上,道自己愿以毕生军功请一道旨时,四周悄然静下来。
御座上天子十二旒摇颤,眯眼望过来:“爱卿,你意欲如何啊?”
林昭沉声道:“臣与德安公主情投意合,愿弃荣华,做驸马。”
太极殿中寂然无声。诸般目光自他身影上扫过,半晌后才接头窃窃私语起来。林昭心中莫名一窒,手心渗了冷汗,将身俯得更低。
天子惨白的脸瞧着他,竟笑了:“爱卿来迟了。怎地不早些说呢?”
“德安已嫁去鲜卑了——她生母是鲜卑圣女,如今也算魂归故里。”
林昭霎时间杳无血色。手中木盒铿然坠地,人头咕噜噜滚出来。
他后来才晓得那一日情景。
鲜卑族中各派分立,王上已久不得人心。自他引兵驻扎西北,各派长老间更是离心离德。多数人不愿再动干戈,修好之愿信比他的兵更快递进天子手中。
两邦修睦,愿求公主下嫁。
东土天子只倨傲地按下不表。然顺理成章地,倘若一个女子便能换得两邦安平,何乐而不为呢?
这消息不知怎地就传了出去,公主府前日日跪了平头百姓,赶也赶不走,泪还要堵不住地流。第三日清晨,德安公主入宫,自请出嫁。
太极殿上,谢允舌战群儒,上书极言远嫁公主是为粉饰太平,治标不治本。却无人同他一道,气极之下告老还乡。
而德安公主车马行了半载,听闻不出一年便香消玉殒了,尸骨已入棺窆封。
此般诸事,还是他从母亲口中听闻的。
林昭起先怒不可遏。若不是母亲拦着,几乎要冲上殿歇斯底里地质问病恹恹的天子。
她此生从未享过你司马家半点荣华富贵!凭甚么到了此刻,竟又要她肩起皇族的担子?
这国,这民。俱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只晓得嫁了公主便得两国安宁,却不想想公主死后又当如何。
思及往日,林昭心痛得仿佛挖了一块。他又止不住想:她怎地就不能跑呢?怎地就不能等等他呢。若是她以死相逼,抑或派旁人替她去呢?
却也晓得此乃天方夜谭。两国战事间夹着万千人之性命,俱落在阿梨那一道瘦削肩上。她不敢违抗,也并未那违抗的本事。
她心太软。
——可他心狠。
他恨她总忘了自己,恨她弃他而去。却更恨皇族冷血无情,举国之民逼她出嫁。
那他也并非不敢向全天下人寻仇。
便是此时国师找上门来。林昭并不大乐意见他,却看见此人手中那一枚漆黑虫卵时闭了嘴。
国师笑盈盈道:此乃西域牵丝蛊。入体不出三日,要么丧命,要么成你手中傀儡。
林昭,要与不要,全看你自己。
他接了蛊。
这虫子遇了血顷刻间便醒过来,从他伤处扎进去。精血养蛊,阳气大损,从此他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
如今他手下亡魂成千上万,早已不胜其数。祸国殃民的派头做尽了,林昭却总不肯认下这一桩罪。
实则他心中并不多么愿意司马一族千秋万代,也不甚去想世上如蝼蚁一般自他摆下爬过的民众。
死了便死了,谁在意呢?
凭栏听曲,鞭马游街。从前他只要自个过得顺遂便好,眼下心中也只不过多了一个阿梨。
可是阿梨,阿梨。
倘若你见了如今的我,恐怕亦是只会啐上一口罢。
林昭已流不出泪,面上血迹斑驳,竟痴痴对守玉笑了:“人死不能复生,她要怪我,便等我入了黄泉再怪罢。”
守玉嗤笑一声。“你倒是惯会做美梦,还当自己欲生便生,欲死则死么?”
“我晓得你觉着自己毒侵全身朝不保夕了。林昭,实则我若是想要你的命,阎王也从不敢同我作对。”
方才他去看林昭脑中记忆,却见其中一段空空荡荡,人脸模糊不清,显然是谁刻意为之。
此人必定也深谙道术。
有意思得很。
他踞腿下来,似笑非笑瞧着他:“我有的是法子吊你一条命,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昭,你炼了那样多傀儡,也该自个尝尝这滋味了。”
“若是你是个聪明的,也该告诉我是谁给你了蛊又教你这样做,兴许还能少吃些苦。”
林昭平静道:“我无从奉告。”
死到临头倒是显出些将军风骨。
守玉见他阖了眼皮死活不开口,一时间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忽道:“你晓得德安公主实则没死么?”
林昭倏然睁眼,露出空洞洞两个血坑:“不可能。”
面前年轻人笑而不语,手中折扇轻轻打了个旋,提得他一颗心也不上不下起来。
几束光透进来,守玉觑见外头桂花开得正好。
林昭兀自慌乱起来。阿梨没死?
必定是诓他的。西北那是什么地方,是今日才没了魂,明日尸骨便被狼叼去的地方。
可——当真么?如今细细想来事情疑点颇多,自古公主下嫁离世,合该有人将她尸骨殓好送回的。倘若是她没死呢?
倘若是有人编了个慌只为骗他呢?
林昭抿唇:“我凭甚么信你?”
守玉正伸手扭一枝桂花下来,见他顷刻间便动摇,轻快笑起来:“你不信我,还有旁的人可信?”
……
他伸手,将那枝桂花别在她耳畔。
观南恍然:“竟是如此。”他往她耳边别了个什么?正要扭头去看,便听得他道:“是,不过林昭记忆已被人弄得残缺不全了,他便是欲告诉我,也说不出甚么。”
原来是被人洗了脑子。林昭虽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为心上人冲冠一怒,却也到底是作恶多端。
她忽得想起来:面前这人怎地知晓这样多的,莫不是也用了相似之术法罢?
“不过这人我也大抵晓得是谁了。”守玉笑道:“还需劳烦娘子带我入宫,见他一见。”
她抬眼:“你要见国师?这几日重阳将近,天子领着一干人上山祈福去了,他不在宫中。”
他未曾想到这回事,“原是如此,可太后不去么?”
观南摇头:“重阳节是为先皇忌日,太后避讳此日,便留于宫中。”
她伸手去碰耳畔之物,才发觉这是盏桂花枝。一时间无言看他,他笑吟吟道:“折花赠美人嘛。”
……什么有的没的。观南正要摘下,谢婌忽得从身后钻出来:“仙师,你蔻丹染好了么?”
谢婌托起她手看了一眼,大为失望:“你怎地不染?不喜欢这颜色么?”
她哪是不喜欢这颜色,她就是不愿染这个。本来还想尝尝味道,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观南摇头:“我当真不爱染。”
谢婌嘴中嘀咕几句,仍不死心地将她打量一会,忽得展颜笑了:“仙师耳畔这一束桂花开的好啊,瞧着衬你。”
观南胡乱嗯啊几声,忍不住去瞪身旁的人。他原本淡笑看着,被她一瞪反而笑得更欢了:“我说的折花赠美人,可不是空话。”
她被两个人这样瞧着,总觉着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胸前白玉菩萨像隐隐蕴光,她忽得反应过来:哪里是鸡皮疙瘩,是她快要褪皮了。
观南浑身一颤,不露声色将手抽回,淡声道:“早些休息罢,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得多买些压火的药来,最好再冻些冰块搁在屋中,不然今夜实在难熬。
她匆匆告辞出了门,独留两个人望着她背影。
谢婌率先回过神来:“仙师跑那么急做甚?跟有个人在后头追她似的。”
守玉无言,半晌眯起眼。
……
夜深露重。
观南早早上了床,床头烛火未熄,此刻噼啪几声。
有火自内向外灼开,她整个人仿佛置身火炉中。白玉佛已压不住体内滚烫,她慢慢蹙起眉,榻上翻了几个来回,口中溢出几声难耐的嘤咛。
小白被她吵醒,忙去舔她脸庞,被灼灼高温一惊。青蛇于是猛地蹿下床去,身影隐蔽在暗中了。
观南恍惚觉察到蛇芯冰凉从她鼻尖掠过,脑中浑浑噩噩地睁眼,嗓音沙哑道:“小白?”
无人应答。她撑着榻起来,长发垂至腿弯处,迷迷糊糊地下了床。
热。
得寻个冰凉的物什。
她脑中混沌一片,险些栽在地上,又扶住桌面起身。屋中有她备好的冰,便拿起一块贴在脸上,冰凉熨帖,一时畅快喟叹出声。
那冰飞快熔成了水从她指间流下。她连着拿了几块,如法炮制。体内热气仍无止住的迹象,再伸手去摸,冰已用完了。
屋外头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已分辨不清来者何人,整个人跌在地上。
忽得一股冷气直直扑面而来,于她而言几乎如同漠中净水,救命稻草。
她下意识探手触过去。
有人在她身前止住:“……娘子?”
观南猛地起身压了过去。
一大块冰被她紧紧抱住,她将脸贴在这冰上,一时间舒服地几乎要落泪。
她抱着这冰哼哼唧唧地动起来,两腿不安分地从粗糙衣料上蹭过,全身泛起湿红潮色,长睫蝶羽一般狂颤。
守玉被她整个人紧紧搂着,一时间浑身僵住。正要低头去瞧她面色,却见她昂起纤长脖子缓缓吐气,颈窝处白玉坠摇摇晃晃,一点嫣红乍现。
他手悬在半空,竟走了神:原来她此处还有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