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顾连星有些发愁。
那欲魅想必是出手维系了他一部分的神魂,好叫他能暂且行动自如,是个人样。
等我找来,欲魅抽身离去之后,顾连星的魂魄失去了维系,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饿……”
我剥开被火烤过的竹笋,塞进顾连星手中,他咬了口,眉毛拧起来,漆黑眼瞳盯着我,重复道:“饿,难吃,血。”
我气急,这家伙的心智不知是不是退化到了八九岁,醒来后就跟在我身后,一直固执地重复说他饿,关键是又挑食得很,我找来的东西都不吃,只盯着我受伤的脸颊,露出渴望的想要舔舐的神情。
简直与真正的魔物没什么两样!
这绝对不行!
我将他手中竹笋拿过,恶狠狠嘎嘣嘎嘣全吃掉了,边吃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想到一转头,对上顾连星直直发愣的样子,我眉毛一横:“怎么了?你又不吃,不能浪费粮食!”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伸手擦过我的嘴角。
“仙门弟子,需……需仪态端方。”
他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是小时候师父常常敲着我们脑袋训诫的话,后来每次我下山偷吃肉饼,顾连星总是守在山门外逮我个正着。
他摆出师兄的样子,一边甩出这句话,一边嫌弃地抓住我的袖子擦拭我嘴角的油渍。
浓郁的玉蕊花香钻入鼻腔,可他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却干净懵懂,与如此馥郁得有些妖异的花香完全不相符。
我躲开他的手,目光撇过他衣袖上斑驳的血痕,可以想见他吸纳赤头鸟内丹,神魂寸寸碎裂的那夜,经受了何等的痛苦。
他的记忆混乱不堪,记不清我是谁,却记得这些小事。
我木然看着顾连星,只觉得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想问他欲魅说的那些秘密都是什么,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最终我动了动嘴唇。
“六师兄,对你来说,做魔比做人更好吗?”
顾连星没有回答,他依然直直盯着我,忽然趁我出神之际,凑过来舔了一口我的脸颊。
!!!
我惊愕不已,捂着脸推开他破口大骂:“顾连星你个王八犊子,我如今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你等着,等日后咱们慢慢算账!”
气死我了!
我气急败坏,他却因为尝到了血味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你,好闻,也好吃。”
“喜欢。”
这句话很轻,像一片竹叶,轻飘飘落在我的脑门上。
我抬眼,顾连星往日里总是扎着小辫,辫子上坠着许多珠串,与我打闹追逐的时候,珠串会发出互相碰撞的响声,叮咚叮咚的。
如今他墨发四散,满身血痕,青衣飘荡,仰着头闭目轻舔唇瓣,对着我说喜欢,忽然有那么一瞬,我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少年了。
他长大了。
是跟温和如水的行诸镜完全不同的,具有邪气的男人。
攥着顾连星袖子的手有些微微发烫,我连忙放开了他,转身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你不走吗?”
他眨了眨眼,乖乖跟了上来,牵住我的手。
我一顿,脸上仍保持着肃然的样子,伸手捏了捏顾连星的脸:“你如今这模样,比以前顺眼多了。”
他从前仗着自己是师兄,没少在我跟前作威作福,我何时见过沧翠山小霸王如此乖顺的模样,有道是风水轮流转,顾连星这厮今日也算是栽在我手里了,等日后回山上了,我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山门所有人!
哼哼!看着眼前的顾连星,我不禁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恍若未知,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片刻也不松。
去无梦山路途漫漫,需要准备的东西良多,我先带着顾连星回到了婆婆的小院借住一晚。
虽不能拿到赤头鸟内丹让槐树复苏,但我还有别的办法,只是要费些力气。
沧翠峰的修行讲究镇守二字,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守阵而生,也因此,我对诸多阵法都倒背如流,这其中也包括木系灵力滋生之阵。
我放下结印的手,满意地瞧着眼前绿色光芒如细流涌入槐树树根,那些焦黑的被烧坏的根系逐渐变成正常的褐色。
“原来你们是仙人?仙人在上,保佑我家幺幺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不要再是穷苦命了……”
身后传来婆婆吃惊的声音,我一转头,就看到她吃力地跪在地上要朝我磕头,我连忙扶起她,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土,扶着她坐在凳子上。
一旁的顾连星也乖乖坐着,时不时瞧着我舔下嘴唇。
我向他说了,只要这一路都听我的话,我便允他时不时可以舔一口我的血。
就当是带了只需要是不是喂一下的灵宠,我默默地转过头,忽视掉顾连星灼热呆傻的目光。
“婆婆,我与师兄只是普通的修仙者,并非得道成仙的人,您的愿望,我也没办法实现。但是我们叨扰了这几日,力所能及的事还是可以帮您的,这槐树从此以后也能年年开花了,这件小院子我也设了结界,日后无论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歹人,都无法跨入一步。”
“婆婆,今夜我们便告辞了,日后您多保重。”
听到我这么说吗,婆婆原本炽热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来,良久,她重新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重新变得平静慈和:“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仙人会保佑你们能得道成仙的,你那师兄的怪病,也一定能治好。”
“这几天有你们陪着,老婆子我也觉得这院子里有了人气,既然要走了,我再给你们烙点槐花饼带上。”
我点了点头:“谢谢婆婆”,她拍了拍我的手,起身去到了里屋。
“萤……我们要走吗?”我跟婆婆的对话顾连星都听到了,他抬眼看我,像是很喜欢眼前这个飘着槐花香的小院,不想那么快离开。
从竹林出来后,他想起来我叫萤,却想不起来我的全名,就一直这么“萤啊萤”地叫着。
我走过去,他依旧散落着一头长发,明明是邪气到极致的样子,偏偏一双看我的眼满是清澈。
“我们要去无梦山求药,不过你这个样子上路可不行,越靠近无梦山,修仙门派越多,你如今这魔气四溢的样子,一个不小心就被其他修仙者抓了。”
我想了想,将春雷唤出变小,幻化成木簪的样子,坐到顾连星身后,用手拢起他的长发。
他的头发很顺滑柔软,握在手里像是一段流动的丝绸,作为一个男人,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一边嫉妒,一边麻利地挽了个最简单的髻,将春雷插入他的发髻,我正端详着发髻是不是歪了,顾连星忽然伸手去摸脑袋:“难受……”
我立刻拍掉他的手:“春雷上有我二成灵力,可以暂时压制你身上魔气,你就庆幸吧,这些年咱两一直修炼同一种心法,也没少互相灌输灵气,因而我的灵力与你的身体浑然相融,可以完美伪装,否则还要费一番功夫,回去偷老兔子的宝贝灵丹。”
他被我一打,委委屈屈地放下手,瘪起嘴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玩着腰间的带子。
怎么这么难伺候!
我本想不管他,可不知怎么的,见惯了此人扬着眉意气风发的样子,竟总觉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不该是皱着的。
我啧了一声,咬破手指,走过去递到他唇边:“就忍耐这几日吧,到了无梦山就好了。”
他眼睛一亮,珍惜无比地捧起我的手指,轻轻吮吸了起来。
被他吮吸的指尖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些微热,很快他便不吸了,只是慢慢含着,察觉到他舌尖抵住伤口部位的时候,我狠狠一颤,抽离了手:“顾连星你这个流氓!你干嘛!”
他茫然眨眼:“这样,伤口就不流血了。”
“我流血你不应该高兴吗,你如今可是靠生啖血肉为生的魔物了……”
他怔住了,半晌,轻轻开口:“萤怕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你……
顾连星,我们以前虽然总是在一处闯祸,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做着小门小派的小虾米,最下等就是很快地在对战中死去,最上等就是功成身退,成为像老兔子那样的人,每日里在山门吃饭睡觉教导弟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可你,为什么瞒了我这么多事,为什么,要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他看向我,很认真地开口:“萤希望我死掉?”
我一愣,可顾连星的神情是那么平静。
“如果这是,萤的愿望,我,愿意实现。”
我一瞬大怒,走上前握住他的衣襟:“你听好。”
“你是人是魔,终究只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们说到底只是同一个门派修炼的师兄妹而已,而且从小就吵架一直吵到大,我对你没什么感情,如今带着你去无梦山找药,不过是因为欠你一条命,因果不清,日后也会滋生修行祸端。所以你不要仗着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就总是一副那么在乎我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想被你在乎,也不想你为了我随便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是说说而已,你听懂了吗?”
顾连星默默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得无辜纯净:“萤说的,我记住了。”
一切收拾停当后,趁着夜色正好,我带着顾连星离开了小院。
婆婆烙的饼放在布兜里,我挂在顾连星身上,嘱咐他好好保管,他点头,用手紧紧攥着。
无梦山距此两千余里,春雷被用在顾连星身上,我便只能趁着星夜布阵。
我掐诀凌空划出符文,自空中飞来数点流星,列成尾宿模样,正中央裂出一霎漆黑。
“就是现在!”我抓住顾连星的手,向着那点不断扩大的漆黑一跃而去。
扑通——
“嘶……好痛!”
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法阵这头竟是一处陡峭山坡,跃出的瞬间我就傻了眼。
但顾连星却忽然转身环抱住我:“萤别怕!”
他抱着我滚落,不知滚了多久才到底,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赶忙去拉身下的顾连星:“顾连星你快起来,给我看看哪里摔伤了?”
“我没事……萤关心我,萤真好。”
他眼下被石子蹭出一片血痕,却还是眉开眼笑地搭上我的手,眼底一片纯然的开心,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用力握住他,将他拽起。
正此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讶异的声音:“沧翠峰的女弟子?你怎么在此处?”
我的身形顿时僵硬,转过身去,正对上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他衣摆上的金色纹饰,在暗夜中仍然闪着细亮的光。
“蝉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