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见明，孩子们陆陆续续从床上起来。

崔鲜花已经在洗漱间摆好了小脸盆，个子高的直接开始拿起被子刷牙，稍矮一些的搬了个板凳过来。

段浦生早早醒来，看了看茉莉的位置，却发现茉莉的额头直冒冷汗，他跑过去摸了摸茉莉的额头，竟然发起了低烧。

他在人群中找寻崔鲜花的身影，可福利院那么多的孩子，就只有三个大人，崔鲜花忙着上上下下，一时找不到人。他搬了张椅子到柜前，翻了药箱找到感冒药，接了杯温水小声叫醒茉莉。

茉莉紧皱眉头，费劲睁开眼睛，左眼的疼痛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她忍不住捂住左眼想要借此缓解疼痛。

“眼睛疼了，让哥哥看看。”段浦生担忧的看向茉莉的左眼，茉莉松了手咬牙同意他看，他轻轻解开纱布，看向那只眼睛，空洞的眼瞳像公馆的那面镜子一样，映射出人最深的欲望。

“等一下哦。”段浦生语气放轻，找崔鲜花要了昨晚上的药，药膏清清凉凉，并不黏腻。

茉莉突然抿唇握住段浦生的手腕，她的眼神淡淡的，道出了段浦生此刻的状态：“不要看了，你在害怕。”说着，她笨拙的绑好纱布，就着温水吞下药丸。

段浦生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茉莉喝完杯里的水，重新回到平日里的小妹妹，她浅浅朝段浦生笑，撒娇道：“哥哥，可以帮我扎个辫子吗？”

段浦生沉默笑笑，也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茉莉的头，有些生疏地给茉莉扎了个辫子，看了看不对称的辫子，他挠了挠头，竖起手指发誓道：“回去之后哥哥好好学，争取下次扎的非常好看。”

“好，我开始期待了。”

崔鲜花的铃铛声应时响起，他们聚到了楼下随崔鲜花唱起晨歌，孩子们亦如昨日，唱完了歌吃完鸡蛋烙饼和喝完牛奶，在外面开始自由活动。

昨晚鬼妈妈的出现也迎来了众人的讨论。

闻一鸣眼下青黑，靠在他弟身上虚弱道：“昨晚见到我妈了，吓死我了。”

“你妈妈？”卢关秋犹疑了一声，想到昨晚的场景立马恍然大悟，他笑道，“可她们也不伤害人呀。”

“一个我当然会触景生情。”闻一鸣抬起头，竖了两根手指头，“但两个一模一样的妈妈，我真会害怕。”

闻一帆锤了锤他哥，没说什么，只是面上的表情些许不自然，这也是他第一次失态。

闻一鸣顿了顿，轻拍他弟的手，开玩笑道：“说着一样的话，催我们快点回家，我们还没说话，一人一副要揪我们耳朵的样子，幸好摸不到我们。”

“昨天站在床头的人，有的脸清晰，有的脸却很模糊。”乌斯玉重新扎了茉莉的头发，两条辫子落在肩上，显得女孩娇俏。

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个信息，再结合福利院的存在，她语气缓了缓，眉宇间泛起忧伤，“那些NPC或许是这些孩子记忆中的母亲。”

闻一鸣啊了一声，叹息道：“这些小孩也太可怜了吧。”

乌斯玉试探性看了一眼出神的解长庭，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塔罗的世界一般承载着主宰最深的欲望，主宰应该就是在这些孩子当中。”

卢关秋看了一圈，小食堂的窗户小半扇开着，能听到前院嬉闹的声音，和昨日一样，四五个小孩玩秋千，四五个小孩玩滑滑梯，还有一群小孩踮着脚抓着铁门上往外探，福利院的门口行人匆匆，大多数人的脸被糊上了一团浆糊，看不清面孔。

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身上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最后一声轻叹：“会是谁呢？”

茉莉没加入鬼妈妈的谈话，摩挲衣角，转而道：“阅览室有福利院的全家福，昨天没仔细看，或许里面有意想不到的线索。”

小小的阅览室挤满了人，茉莉指挥段浦生踩着梯子往最高层的中间拿出相册，闻一鸣闻一帆在梯子两边用力抵着，防止梯子摇晃。

福利院的相册有两三本，段浦生费劲的从书架上取下来，每一本都有一枚硬币那么厚，也刚好够他们分着看。

相册里不仅有全家福，还拍摄了福利院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单人照，双人照。时间的转变能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孩成长的变化，有些还待在福利院，有些已经从相册中消失。

闻一帆指着那个小男孩，冷着一张脸。问：“他就是莫林？”

闻一帆手中的照片是一张三人合照，中间高个子的男孩牵着一男一女，依稀能看到几分严柏的影子，更何况男孩牵着的女孩和现在的茉莉长得一模一样。

闻一鸣细细看着照片上的男孩，将他和那个导致事变的莫林结合在一起，虽有疑惑，但对莫林的存在愤慨厌恶：“难怪他昨天说的话还惹你生气了。”

听到莫林的名字，茉莉面色一变，但看到照片上的人，她摇了摇头，回答：“他不是。”

“No，lucky！”崔鲜花的声音突然出现，她打开阅览室的门，见他们都对照片上的小男孩感到好奇，她笑了笑，指着那个小男孩告诉他们，“His name is lucky，幸运。”

崔鲜花补充道：“我们福利院没有叫莫林的人。”

茉莉对上崔鲜花的视线，她沉默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段浦生合上照片，感谢道：“谢谢崔妈妈。”

崔鲜花摸了摸段浦生的头，抽出柜子去保护套里的相机，她指了指相机，笑道：“吃完午饭后拍张全家福吧，新朋友们。”

紧锁的铁门，开了无数扇窗子通风的房子，福利院的三十四个孩子站在铁门前，分成三排面对镜头微微露出羞涩的笑容，虽乌云遮日，但铁门前温暖四溢，这些孩子们在新的一年拍了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结束之后，崔鲜花朝小朋友招招手，又给单独拍了单人照，双人照，还有段浦生等人的合照。

说来，来到塔罗的这半年，还没有拍过合照，段浦生看向镜头，心中不免感到惋惜，若是乔飞燕、董南归还有严柏他们也在就好了，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茉莉拿到照片，看着上面所有人的样子，她站在中间被大家簇拥，身后是解长庭和段浦生，再是左边的乌斯玉和卢关秋站一起互相嫌弃，右边的闻一鸣和闻一帆打肩大笑朝镜头比耶。

看的时间久了，她笑出声：“莫林没有到过福利院，眼下不容易见到，他也不会放过我。”

几人稍稍沉默，默契的以各自的方式安抚她的情绪，有些是开玩笑，有些是温暖的拥抱。

“我和他关系，从基因上来说，就和闻一鸣闻一帆一样，我们是双生子。”茉莉长吁一口气，闭上完好的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通红，掩盖不住的憎恨与厌恶，“我不害怕他，我嫌烦，他跟蟑螂一样阴魂不散。”

“我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早在妈妈的肚子里就开始竞争，从出生到现在，谁先蚕食对方，谁就赢了，一直如此，直到我没有价值的那一刻才算终止。”

“不哭，茉莉。”卢关秋撑起绷带手，见茉莉没哭，转而拍拍她的肩。他眉眼弯弯，解脱般倾诉，“他们都是过客，不值得你伤心，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没有脸。”

“我没有伤心，我庆幸，起码我还挺幸运，遇见了你们。”

乌斯玉轻声道：“会一直在。”

“一直？”茉莉喃喃这两个字，唇色苍白。

“嗯，一直。”

茉莉垂下眼，抿了抿唇，弱不可闻地轻叹：“我怕我做不到。”

铃铛声应时响起，小食堂重新坐满了人。

“还少了一个人。”段浦生记得照片上标了有三十四个小孩，可屋子里只有三十三位。

“我知道他在哪。”茉莉看了一圈，习以为常的打开柜子，取出一条毛茸茸的围巾，随后打开小食堂的后门，往铁门外跑去。

朦胧的月色，望不到尽头的长街。

茉莉一时间忘记了，长街的深处藏匿着人最恐惧的恶魔，在没清楚情况的状态下，不该草率行动。

她停下脚步，环视四周。暗想，若是对称牌面的恐惧，就不足为奇。

譬如莫林曾戏谑的一句：“你是被父母遗弃在大街上的孤儿，不听我的，你的下场就是这样。”

薄雾弥漫，路上行人匆匆欲断魂，红色的电话亭，亭内打电话的男人，亭外踩着红色高跟，熟悉的面孔咬着一截女士香烟，寡淡的眼神落在玩具商店的玻璃橱窗。

小男孩双手支在玻璃上，喜滋滋挑选他的生日礼物。

茉莉背靠在玻璃橱窗，止不住的烦闷，她既不想看橱窗里的机器人，也不想搭理小男孩吵吵闹闹的嘚瑟。

茉莉抬头，对上了吸烟女人的视线，躯体的僵硬只存在片刻，继而认命的抿唇。

那个女人动作一顿，好看的红唇轻勾，终于再次想到了满意的方法，她低头将烟头用鞋底碾灭。

她朝茉莉招招手，笑道：“莫莉，过来。”

茉莉走了过去，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走到女人身边，抬头和电话亭内高大阴冷的男人沉默的对视。

女人难得蹲下身摸了摸茉莉的头，她指了指长街的更深处，温柔的声音像暗中窥探猎物的毒蛇，蛊惑道：“莫莉，摊手。”

茉莉摊手，手心里摊着四五枚硬币，顺着女人指的方向，她看到无数条交叉路口，比以前要来得多，更加难以记清回来的路。

“莫莉，你又赢了莫林一次，妈妈奖励你最喜欢的冰淇淋？”女人整理茉莉的辫子，她轻声道，“莫莉的记忆那么好，一定记得卖冰淇淋的店在哪里，对吧？”

茉莉道：“我记得。”

女人笑了笑，把茉莉的辫子盘起来，取出她卷发上的红色发夹固定住茉莉那团辫子，她的手艺很好，两条辫子扎成两个小团，很可爱很漂亮。

但明明前一秒还在笑着，后一秒笑意敛去，阴晴不定。

“莫莉，爸爸妈妈再考考你，你自己去买冰淇淋，我们在这里等你。”女人摸摸茉莉的脸，“莫莉这么聪明，肯定会让爸爸妈妈满意的。”

多少行人步步监视着茉莉的一举一动，茉莉没再向当年一样不时回头摸索他们的态度，长街的尽头很深，怎么也走不完。

好像是十字路口的绿灯转成了红灯，冰淇淋的奶糕化成了黏腻的白色液体，天气应该很不好，弄得她满身狼狈，最后停在十字路口太久，才招了不少人奇怪的视线。

维护秩序的交警看出了茉莉的不正常，他询问茉莉的情况，还有其父母的电话号码。

茉莉抿了抿唇，回答这个突然出现的警察：“我不记得了。”

“找到你了。”段浦生最快从交错的小巷里跑出来，满头大汗，径直抓住了茉莉的手腕，他连连对交警说谢谢，并说他们人群中走散了，谢谢叔叔之类的话。

见冰激凌的奶糕弄脏了茉莉的裙摆，段浦生向行人借了纸巾蹲下身擦干净，收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漫长的红灯再次转为短促的绿灯，虽然短促，仍算幸运。

错综复杂的小巷里陆陆续续传来卢关秋他们的声音，像幽深巷子里的回音，重重叠叠传进茉莉的耳朵。

“有遇到危险吗？”这声是解长庭。

“终于找到你了。”乌斯玉气喘吁吁，紧跟其后。

“下次等等我们，一个人太危险了。”这声又是闻一鸣。

大家的状态都有些狼狈，长街的尽头，人心底的恐惧，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能这么快速的挣脱。

茉莉的手攥紧又放松，她抿了抿唇，好歹没当着众人的面哭鼻子，一一回答他们的话。

“没有。”

“知道了。”

“好的。”

几人在原地休整，准备探明长街的特别之处。中间，段浦生领着闻氏兄弟在小巷里穿梭，再回来时，人人手里都拿了两三支冰淇淋。

茉莉盯着手里的冰淇淋，愉悦的心情再不似从前的怆然。

被抛弃的戏谑已然成了泡影，彼时的她无论身处何地，都有家人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