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知道,林庆安未必没有动过为崔家平反的心。
如今她这话便是正中林庆安下怀。
这些年他从不与人为伍,便是怕牵连到家人。更何况如今还有了这么可爱的孩儿。
他有软肋,亦有心中的正义。
可没有一个上位者可以许诺他全身而退,亦不敢将妻儿轻易托付给他人。
现下,林庆安并未应答。
“林大人,听说当年你拜入崔阁老门下之时,也是孤身一人上京。都道你穷困潦倒还有一个快病死的老母,指望着你能考上状元,改善家中现状。”
“崔阁老听闻了你的身世后,念你在读书一事上颇有天赋,将你视如己出。而后你考入翰林院,崔阁老还将你老母接到明京。”
裴淳平淡叙事,林庆安却垂眼,神色难言。
这些事于旁边人而言,只当是个穷书生翻身的寻常故事。
可却是林庆安一步步走来的艰难心酸。
裴淳一顿,“崔阁老并非你一个门生,可你却是最特别的那个。当年事发,无一人敢站出来。就连你也是如此——”
话还未说完,林庆安便出声打断,眼圈发红,“殿下,老臣与旁人并无区别,我等都是陛下的臣子。”
言外之意便是,陛下说他有罪,那便是有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大人,这世上人人都可能会辜负崔阁老,但唯有一人不会,那便是大人你。”
闻言,林庆安抬眼,眼底竟闪着些许泪光。
他一个近五旬的朝中重臣,眼下却在她跟前失仪,可见心中压抑酸楚已久。
裴淳摆手,示意琼叶等一众宫人背过身去。
而后便听林庆安一个人喃喃哽咽道:“是我对不住崔老,是我.....”
害死崔阁老的又岂止父皇的一纸圣旨,还有一众愚忠之辈。
忠臣枉死,佞臣当道。
以户部为首的王侍郎,媚上欺下。父皇又岂能不知道他为人,只是他要的不是政治清明罢了。
他要的是固权。
王侍郎也是当年崔阁老一手提拔的,岂料压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崔阁老决心要亲手清理门户,向父皇上书谏言。
只是不知折子里究竟写了什么,竟害得崔家满门丧命。
满朝文官,有几个没受过崔老的恩惠。一代忠臣殒命,没有换来唏嘘与不平,只是一味地撇清干系。
急着向陛下表忠心。
又岂会明白,忠心在上位者眼里早已一文不值。
裴淳从袖中拿出一块儿方帕,放于案几。
“林大人也看到了,忠心保不了命。崔家一夜覆灭难道是因为崔大人不够忠心吗?”
这话便是在告诉林庆安,想要活命就绝不可坐以待毙。
安心做个忠臣,不但护不住家人,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她道完再次拿起那张方帕,这次她直接递至林庆安面前。手却一直没放下。
便是看对面人到底接否。
顷刻,林庆安起身拱手。随后向裴淳行跪拜礼。
他身为明帝的臣子,这跪拜礼除高堂外,便只能跪陛下。
而今他却跪裴淳。
裴淳心下了然,“林大人不必行此大礼,快将这帕子接过擦擦罢。切莫在外人面前失了分寸。”
“臣谢过殿下。”他双手呈过方帕。
她知道,光靠嘴上说是成不了事的。林庆安需要的是一剂强心剂。
裴淳接着道:“崔闻叙现下在青州,在本宫的地界。林大人放心,我会亲自将崔闻叙带回明京,堂堂正正地回来。”
林庆安起身,微怔。
他到底还是不知,裴淳为崔家平反究竟是为着什么。明京并非没有人才可用。
“老臣有心再问殿下一句,殿下所做一切究竟为何?”
裴淳淡淡一笑,并未正面应答,“林大人只需知道,为崔家平反并非易事。想要将崔闻叙堂堂正正地带回来便要看大人如何做了。”
林庆安颔首。
“不急,这盘棋才将将落子。大人尽管放心,若此局为死局,我定竭尽全力护大人全身而退。”
林庆安闻言,微微触动。再次拱手,却多了几分敬佩。
“臣不敢奢求全身而退,只求殿下替我安顿好妻儿。如此,臣甘愿赴死。”
裴淳顿足,心有软肋之人,就是奔赴死局也不敢决绝。还好,她心早已如死灰,并无什么牵挂之人。
母后从来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她不是裴淳的软肋,而是盔甲。她能护住自己,亦能护住阿兄。
因此,裴淳并不惧赴死。
助人全身而退本不是她的作风,她曾告诉过谢之燕。
生俱生,死同死。
只是方才念及那小团子。
若有朝一日再也不能跌入爹爹的怀中撒娇告状,该哭鼻子了。
“是生是死为时过早。不过,林大人这颗赴死的决心,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话音刚落,亭外便有宫女来报,“殿下,小公爷说还请林大人过去一趟。小公子啼哭不止,他哄不住。”
林庆安脸色微变,望向裴淳。
裴淳慷慨摆手,“既如此,大人快去吧。”
她又岂会不知,是谢之燕在故意捣鬼。
方才是他自己接下看护林骆元的重任,现下又找人来报,说甚么哄不住。
裴淳悠悠坐下,去拿案几另一旁的玉壶。自顾自往杯中斟满。
抬手刚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就听身后琼叶惊呼道,“啊!小公爷!”
裴淳并未扭头去瞧来人,嘴角却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说罢,你是几时将骆元那孩子撇下的?”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御座亭,怕是方才就一直在此偷听。
谢之燕挪步坐到她对面,不由分说将她面前的玉壶拿过。
往自己面前的空杯中斟了一杯。
抬手去嗅才发觉气味不对。
“是酒?”谢之燕皱眉。
看样子是不喜酒酿。
“桃花酿,好东西呢。小公爷来点?”裴淳虽猜到他不喜酒酿,却也有心捉弄他。
听闻有的人天生不能饮酒,沾一点便要脸红醉倒。
不知这谢之燕酒量如何。
而她道完,便抬手与他碰杯。
谢之燕却将手一缩,“我有说要喝吗?”
裴淳将杯中酒饮尽,面色红润,唇角带笑,“难不成小公爷便是传闻中酒量奇差,一杯就倒之辈?”
谢之燕自然听出裴淳这是在有心嘲他。
他垂眸半瞬,轻叩杯身,“我不与酒鬼多说。”
“?”
“我才喝一杯便被你说成酒鬼了,那若是百杯千杯,岂不成了酒仙、酒圣了?”
岂料对面冷冷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酒鬼就是酒鬼。”
看得出来,谢之燕不仅不喜酒酿,连同饮酒之人也一起厌恶了。
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她夺过谢之燕手中的杯盏,“不喝便还我,少暴殄天物。”
话毕便等谢之燕说他真正的来意。
此人按耐不住,提早撇下林骆元来御座亭。想必是要问她关于林庆安的事。
她本就没打算瞒着谢之燕。待二人成婚,裴淳便打算带上谢之燕一同上青州去寻崔闻叙。
既费力寻来帮手,自然是要利用起来。
想要将崔闻叙堂堂正正地从青州带回明京,除了要着手去查当年之事。
还要在青州做文章。
青州那些地方官可不是什么善茬。若是能想个法子叫崔闻叙顶个一官半职,正好可以拔除一些父皇找来的钉子。
见谢之燕盯着自己半晌未言,裴淳也毫不掩饰。
“有什么便问罢。”
“殿下找上林庆安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直言问道。
裴淳见他这般,反笑到:“小公爷倒问得坦荡。不如你先说说你与四哥原先打的是什么算盘,准备从哪里入手。”
她只道此人狡猾,问她问得倒直接,自己却什么也不说。
看来还是没将她看做同谋。
谢之燕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般,轻叹一声,“并非是将殿下看做外人,只是臣对殿下也一知半解。万一同那拓跋彧一般,也中了殿下的连环计可如何是好。”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裴淳竟一时不知是在讽她还是抬举她了。
裴淳轻笑,“是吗?我看小公爷未必会中计。拓跋彧中计,是因为他自负轻敌。而小公爷你——”
她一顿,“你心眼子如筛子一般,怕甚么?该怕的人不该是我么?”
谢之燕也不再与她呛声,只是道:“彼此彼此。”
裴淳自然也不想再与他扯嘴皮子。
若此人暂且安分,肯老实与她待在一条船上,这很好。
若不愿,那日后待争锋相对,甚至兵戎相见之时,她也不会心慈手软。
她唇齿微张,“小公爷,若要好好合作,那最好还是不要互相隐瞒的好。你我二人互通有无可好?”
虽是商量的语气,谢之燕却也明白,若他现下否认。以裴淳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怕是讨不到什么好。
左右也走到了这一步,裴淳想利用他,他亦可利用裴淳。
因此,他欣然道:“臣正有此意。殿下想听什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淳现下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只是周身微凉,外头已然起风。
想必时辰不早,就要起驾回宫了。
“不急于一时,小公爷将想说的话留到成亲夜里再慢慢讲与本宫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