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草长莺飞。
近来宫中喜事频频,一来是惠嫔有孕,二来则是皇帝下旨将福宁公主下嫁与拓跋家的独子。
因此今日在宫中设有春宴,在紫宸殿宴飨。
东北角,少女着一身藕粉色衣衫,垂着眸子正坐于亭中翻看手边的书卷。
打远处来了个身着华服,眼神犀利的女子,瞧着年纪不大。
还未走近,便听那女子嗤笑道:“还有心思在这儿读书?听说你下月便要嫁给拓跋家的纨绔子了,我瞧你好日子也是到头了。”
说话的女子正是雍亲王的嫡女,嘉阳郡主,名唤裴婉。
率先回话的是裴淳身旁的女官琼叶,她微微福身行礼道,“奴婢参见郡主。”
说罢便退至一旁。
她知道此番进宫赴宴的大部分都是来看公主笑话的。
都说福宁公主乃是皇后嫡出的女儿,阿兄是当今太子,陛下更是宠爱有加。
可这转眼却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那纨绔公子哥,说不准究竟是真宠还是做样子。
裴淳将书合拢,抬眼看着裴婉却不做声。无形中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裴婉见她半天不出声,似是有些心虚,支支吾吾道:“你、你看着我作甚,我可有说错半句?”
顿了顿又道:“我都打听好了,拓跋彧此刻正在红玉楼喝花酒。不信你找人去男席看看,他此刻可有进宫赴宴?”
一番话道完,却迟迟没从裴淳脸上看到一丝难堪的表情。
半晌裴淳才不急不慢地起身,朝她微微一笑,“婉儿费心了,可我信彧郎。”
话毕便给一旁的琼叶递了个眼神,随后主仆二人离去。
走远了琼叶才道:“殿下,您又是何苦呢?”
裴淳并非不知道拓跋彧是何等卑劣的男子,也并非是真心相信拓跋彧,与他更没有半分私情。
可当父皇召见她问她心意之时,她却说:“儿臣多谢父皇赐我如意郎君。”
皇家无父女,只有君臣。
她从来不奢求所谓的舐犊之情。父皇的宠爱是加以筹码的。
现如今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下嫁给他的臣子,笼络人心。
思及此,裴淳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琼叶放心,拓跋彧一事我自会清算。”
沉吟片刻,又道:“毁掉这桩亲与做好女儿并不冲突,不是么?”
若她那日直接回绝父皇说她不想嫁,此为不孝。若她今日听了裴婉的话表露出愤怒,此为莽撞。
她怎会给人留下话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向来都是不喜形于色——
“我听到了。”
那声音来得突然,不急不缓,似乎还含笑,正从头顶传来。
裴淳警觉,不知是何人在说话,便一时间顿在原地去寻那声音的源头。
“殿下,在那儿!”琼叶惊呼。
循着琼叶手指的方向,能清楚看到,不远处那男子身着翠绿衣衫正惬意地倚在树上。
若要说毫无波澜,那是假的。方才她虽也没说几句话,但若是全让人听了去,于她而言绝非好事。
久居深宫,裴淳能认得的人很少。那男人年岁应当与她一般大,瞧着面生。
“何人竟敢在宫中装神弄鬼,还不快给公主行礼!”琼叶一直服侍在公主身边,自然也不知那是何人。
那人却丝毫不惧,慢吞吞起身跳了下来。走到只离裴淳几步远的地方才缓慢行礼,“是臣失礼了。”
他方才走过来之时,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碰撞出响声,倒让裴淳不由地将目光一直放在那块玉佩上。
眼下这人走近了,裴淳才看清。那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燕”字。
一桩旧事忽地涌入脑海……
六年前,那时她方满十一岁。也是一年春宴,宫中宴飨。一群孩童在后院嬉戏。
而后便听见讥讽声传来:“我爹说了,宁国公府现如今就像是秋后蚂蚱一样!你就算袭爵了也是破落户!”
“你这剑我瞧着趁手,跟着你岂不可惜?不如给我用用!”
放眼瞧过去,那孩童身形矮矮的,定然是打不过他们。
况且,打头的那个是因亲王的儿子,裴钰。想来就算那孩童打得过也不敢出手。
裴淳无甚想法,只是心中忽生烦闷。
便走上前挽住裴钰的手,亲昵道:“钰儿哥哥,我想要这把剑,给我好不好?”
皇帝有两个弟弟,一个是雍亲王,一个是因亲王。
因亲王的这个儿子打小就张扬,又蠢又坏。裴淳向来是不与其来往的。
面对裴淳突如其来的亲昵,裴钰自然有些受宠若惊。
同时也更加趾高气昂:“谢之燕,听见没!公主都发话了,还不将你那把破剑拿出来!”
说着,裴钰便将那孩童手中的剑一把抢了过来。
剑身擦过他腰间的玉佩,发出叮当响声。裴淳循声看过去,那玉佩上刻着一个“燕”字。
那孩童始终埋着头,没出声。
裴淳接过剑,蹙着眉,一把推开裴钰。
方才裴钰那谄媚的眼神看得她着实是有些犯恶心。
几乎是一瞬间,她抬手将那冷剑抵在他喉管处。
裴钰惊慌,似是没想到裴淳会这么做,就这么无措地看着她:“淳、淳儿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裴淳面上带笑,天真地看着他:“钰儿哥哥不是说这把剑趁手吗,淳儿只是想试试罢了。”
说罢将那剑随手扔下,正好落在谢之燕脚边。
“淳儿替你试了,一点也不好用。”说罢她拍拍手侧过头去瞥了那孩子一眼,“若没有锋芒,怎能一剑封喉呢?”
此事过后,她便再没见过那个矮小怯懦的孩童。
也是过了许久才偶然听闻,那孩童瞧着小个儿瘦弱竟比她还大两岁。
思绪拉回,她再次将视线投向面前的男人。
若不是凭着这块儿玉佩,她是绝计认不出的。
这人骨相极佳,高挺的鼻梁上方还带了颗好看的鼻尖痣。
双眸狭长,唇色殷红……
竟是个、美人…郎君?
当年比她还矮两头的人,如今竟也身高八尺了。
直到男人眸中闪过一丝戏谑,故意将脸侧过去,她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正直溜溜地盯着他瞧。
“殿下的眼睛......是长在臣身上了吗?”
说这话时,他好似是刻意将尾音拖长。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般,裴淳轻咳。扭头去瞧琼叶,颇有些尴尬的意味,“还不快见过小公爷?”
琼叶反应极快,意识到方才自己失礼了,原是冒犯了宁国公府的小公爷。
这才忙不迭行礼道歉。
对面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是单刀直入:“我猜此刻殿下是想出宫去红玉楼。”
裴淳一怔,看来方才说与琼叶的话此人是全都听见了,并且并不打算就此翻篇。
谢之燕没有给她回话的机会,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臣的马车正停在殿外,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此刻宫人们都忙在席上,若是坐谢家的马车出宫的确会免了许多麻烦,且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此人如此帮她,想必是有所图谋。她方才并没有提及六年前那桩旧事,若是为了还恩现下为何只字不提?
“小公爷似乎对本宫的事有些过于上心了。”
谢之燕却不着急反驳,“哦?”他弓下身去同她讲话。
分明还有些距离,裴淳却有种他在自己耳边说话的错觉。
男人轻笑,直起身来:“臣对殿下的事并无兴趣。只是这宴席甚是无趣,臣想,还是殿下的这出戏有意思些。”
只是为了看戏吗……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再过几个时辰就到晚宴了。晚宴时,她需得出现在席上。
席间会有舞姬表演歌舞,而那舞姬听闻是拓跋彧亲自安排的。她想那时便是这出戏上演的最好时机。
因此现下是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裴淳扭头去唤琼叶,“你在宫中接应,晚些时候我会叫人来给你传信。”
交代好一切后,裴淳才又对谢之燕微微福身:“那就多谢小公爷了,这出戏必不敢叫小公爷失望。”
*
东街,红玉楼,华灯初上。
明乾民风开放,这花楼里也不乏有小娘子在里头听曲儿。
附庸风雅的兴许只是来听个曲儿,而有的则是来找红倌人,有钱的还会为其赎身做外室。
而这拓跋彧显然是后者。
早在明帝赐婚那日,裴淳便开始调查拓跋彧。但查来查去,不过也是些人尽皆知的艳闻。
就在她遇到瓶颈之时,不知哪来的一封书信同她提起一桩秘事。
多年前明帝微服私访,宠幸了一个名唤青雪的红倌人。后来被明帝带进宫封了贵人。
也就是如今的沁嫔。
而这位沁嫔还有个妹妹,名唤笙歌。
二人是一同被卖进红玉楼的。
只不过当年笙歌还小,只做些洒扫的活计。脸也还未长开,明帝并不知道笙歌的存在。
而如今这拓跋彧就和这笙歌搅在一起。
笙歌虽比她姐姐小些年岁,但如今的长相却是一般无二。
若是叫人知道他养了个外室与当今圣上的后妃长得一模一样,保不齐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况且此事一旦败露,便也叫人都知晓了青雪的来处。
裴淳此番前来,便是为着这位笙歌娘子来的。
虽不知传信之人究竟是谁,但想必那人是想利用她借刀杀人。
她并不介意暂时与人同谋。
不过谢之燕,定然不简单。
偏她要去红玉楼,此人便正好跳出来?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既然要同谋,那便一起趟这趟浑水。
如今戴着帷帽,又加上鲜少出门,因此并没有人认识她。
红玉楼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正在门口吆喝。
见裴淳与谢之燕前来,老鸨谄媚着招呼:“二位听曲儿往里走。”
裴淳走在前面,伸手递了锭金子,“笙歌娘子可在?”
听到笙歌的名字,老鸨像是吓到般,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小娘子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咱们楼里,咱们这儿可没有叫笙歌的娘子。”
见老鸨如此反应便知道,信中所言之事为真了。
笙歌年岁渐长以后长得与她姐姐是越来越像。可她那姐姐有福气,在宫里做娘娘。这妹妹若是顶着与姐姐一般的脸皮去接客,那岂不是冒犯了圣上。
可谁知道这笙歌是个有心眼儿的,还是勾搭上了贵人。
后来红玉楼里的人便对笙歌只字不提,权当没这个人。也只有拓跋彧来时才能见到笙歌。虽笙歌并未被赎身,但拓跋彧给的银子早已超过了赎金。
只是拓跋彧不敢将人接出去罢了。
如今这小娘子忽然提起笙歌,她自然是吓了一跳。
裴淳凑上前,离那老鸨更近些:“是吗?可是我不仅认识笙歌,我还知道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