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春三月廿一日。
一缕轻烟从青铜色的香炉内传了出来,烟自香炉向上游去,约莫飘行五六寸便散开不见,而留下的只有阵阵幽香,细闻此香沁人心脾,颇有些镇静安神的功效。
香炉所在的书案上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和一沓书籍,香炉旁有一张展开的宣纸,宣纸上写了两排内容一样的文字,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字迹了。
一排工整,行云流水、端秀清新;另一排只能说是惨不忍睹。
书案旁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
那名妇人唇红齿白,眉目含情,青丝用一支银蝶流苏钗绾起,身着鹅黄色立领长衫,配着一件霜色纱披风,白裙膝盖以下的位置围着一圈靛青色水雾一般的图案,整体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此人便是容悦。
容悦眼中含笑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口中轻轻哼着一首柔慢的歌谣,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孩子的背部。
突然停了下来,笑着说道:“不想练字就直接说,装什么困,我哄了这么久你还没睡着?”
怀中的孩子伸手揽住母亲的腰,抬起头看着母亲,绑着垂挂髻,两边带着绒球红丝带做装饰,衬着圆圆的脸蛋十分可爱,水汪汪眼睛眨了两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黏腻地喊道:“母亲大人~”
“撒娇也没有用,你都五岁啦!”
正当清容准备来一记猛地的时候,书房门突然被打开,母女二人一齐望去,门口走进来了一位身着清氏校服的女子,体态轻盈,生得花容月貌。
清容这一看心想:这不是救星嘛!
当即松开母亲,跳了下去跑到那人面前满心欢喜地喊道:“姑姑!”
清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应道:“哎!容儿好像又长高了!”
看着怀中的孩子突然就跑到别人跟前了,容悦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风尘仆仆地清惠问道:“你这些天去哪了?”突然话锋一转有些自艾自怜的味道,“哎,可怜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拉着容儿写字,容儿不想写还偷懒。”
“去了榕城,被一些事情耽搁了几日。”
在这彩云间里,与容悦交好的便只有清惠一人,一开始到清氏时她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直到怀了清容,那个经常不在家的清惠就时常过来和她聊天,起初是不愿意理的,奈何清惠不要脸,天天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渐渐地把这块冰山美人给化了,因为这件事清惠时常私下拿出来和清泽炫耀嘚瑟。
其实还有一个服侍容悦的婢女,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会清惠已经牵着清容走到了书案前,拿去那张宣纸,看了一下那一排‘惨不忍睹’的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夸,思索了一下道:“悦儿你字真好看,容儿……才五岁比渊儿写得好……一点。”
丝毫不敢昧着良心多夸,生怕老天哪天下个雷把她霹了!
可清容这小没良心的没听出来,笑盈盈地扯着清惠的衣摆,对着容悦得意洋洋道:“母亲你听,我写得比二哥好。”
容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伸出手指戳了戳清容的脑袋,威胁道:“你呀,再不好好练就不让你姑姑给你买冰糖葫芦了。”
这话对小孩很管用,清容立马变了脸,抬头看身边的姑姑,晃了晃手中的衣袖。
清惠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有的,已经给你放在隐居里了。”
容悦一只手撑着脑袋,不解道:“以往你都会配合我的,你今日怎么了?”
清惠放下手,笑了一下,看着容悦道:“悦儿,我有心上人了。”
容悦喜道:“好事呀,姓甚名谁?”
提及心上人时,清惠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道:“他叫羽向秋,是位江湖游士,武功很好,他救过我一命。”
“江湖游士这好啊,可以来清氏,我也能时常见到你,不错,不错。”
也是因为这一句,清惠笑容消失了,低下头看着还扯着她衣角的清容,再次抬起头笑得十分无助,有些惋惜道:“他不想入赘清氏,不喜欢世家的束缚,他想要自由。”顿了顿又道,“两位哥哥不希望我嫁给他,所以……我今日是来告别的。”
“什么?”容悦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次清惠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直视着容仪错愕的眼神,一字一顿道:“悦儿,我是来告别的,以后都不会再回清氏了。”
容悦皱起眉头不解道:“你疯了?”
清容也错愕的喊道:“姑姑……”
清惠蹲了下来和她平视着,嘱咐道:“以后容儿要好好写字,陪母亲说话,知道吗。”
还没等清容应下来,清惠起身对着容悦行了一礼,正色道:“悦儿,以后有缘江湖再见。”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母亲,姑姑说的……”
慌乱时容悦突然抓住清容的手,清容只觉得这只手格外地冰凉,不似握着她写字时那般温热。
容悦镇定道:“容儿,你追上去,你追上去看看你姑姑要去哪!”
清容领命追了出去,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过头看见原本在书案上的香炉掉到了地上,里面的香灰撒了出来。
书案旁的容悦赤红着眼睛,用手臂将文房四宝扫落在地,见清容回首看着她,闭上眼睛吐出一个字:“快。”
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清容出了门,对站在门口的婢女道:“快进去。”
自己就循着清惠的踪迹去了,一路上问了几名弟子得知人已去了如归殿。
到如归殿时,人还未进去就听见自己父亲的怒吼:“你疯了!”
这一声险些让清容脚一滑摔倒,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口看殿内的动静。
只见殿内只有三人,清恩、清泽和清惠,或许是清惠的一番话把清泽气得整张脸通红,清惠低着头看着地板像是等着挨骂的小孩。
清恩面色也极其不悦,但依旧是平常那般温和的模样,问道:“小妹,可不要乱开玩笑。”
清惠抬头看着清恩摇了摇头道:“大哥,我没有开玩笑,我想了很久。”
清泽冷哼道:“想了很久?结果想到了这么个结果!你再回去想想!”
当即清惠跪下,朝着二人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额头赫然出现了一个红印。
清恩惊道:“你这是做甚!”
清惠哽咽道:“自幼二位哥哥便待我极其宠爱,惠儿自知愧对于二位哥哥、愧对于清氏……”忽然将灵力聚于一掌朝自己心口拍去,“愿意自废一生武功灵力,永世不回清氏,换与秋郎一生厮守到老。”
“不要!”
“等等!”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清惠就这样将自己灵脉震断,自毁功力,疯了,真的是疯了。
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呕了出来,看着那滩鲜血,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像是一直囚禁已久的困兽得到了解脱、得到了自由,这口血就是尝到的第一口甜味。
“姑姑!”
躲着的清容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知道为什么姑姑可以为了一个人将自己的前程舍去。
看见了清容,清惠伸手捧着那张慌张失措的小脸,大拇指拭去流下来的眼泪。
“容儿乖,不要学姑姑一样惹父亲不高兴,知道吗?”
“为什么……你疯了吗?”
清惠笑道:“你们一家三口真有趣,都喜欢说‘你疯了’,我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说过喜欢弱女子,他想保护心爱的人,我这样可以让他更好地保护我,容儿或许你也会遇到一个会让你义无反顾去爱的人,但姑姑希望你不要遇到。”
清容不懂,她不懂,这不是五岁的她该懂的,她只知道姑姑会陪着她,会陪母亲说话,会偶尔下山回来会给她带好吃的冰糖葫芦,现在不会了,以后不会了,都不会了。
忽然一黑衣蒙面人持刀闯了进来,清恩清泽拔剑相迎。
清泽道:“阁下武功极好,竟能闯到这来。”
清恩道:“来者何人?”
那人道:“寻我爱妻。”
清惠站起身将清容推到清泽怀里,挡在中间对着清氏三人道:“是让我秋郎来的,请哥哥们成全。”转过身朝着羽向秋伸出手,“带我走。”
——
火盆里的符这会才烧了一半,烤着火的容仪望着清容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就被那个突然来的黑衣男人带走了。”
“她的哥哥就没有阻止了?”
“有,没打过,像是故意放水,那是我有史以来看过最水的打架了。”
这故事让容仪听着有点难受,不知道该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痴心一片终究错付了。
容仪问道:“后来那个男人……负了她?”
清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世事无常,可能早死了。”
“师尊你觉得那名女子如何?”
“傻瓜,疯子。”
容仪眼神微微暗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清容,若为何心爱的人在一起自废武功的人被称为傻瓜疯子,那她这种求爱不得追寻那人脚步自刎的算得了什么呢?
容仪道:“等师尊遇到了所爱之人便懂了。”
清容笑了一下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