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戒备森严,巡逻士兵银白色的盔甲上倒影着月色。
火把照得每个人脸上阴森难测,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竟跟防贼一般看着他们。
陆渊顺手捞起桌上的暖炉,古井不波的眸子像越过了窗户落在夜巡的士兵身上。
当今太子韩奕是胤仁帝最宠爱的儿子,博通经籍,温润而泽。
从大臣到少师,无不认为他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
胤仁帝也是急了,太子人是不见好的,继承人是没有备选的。他子嗣本就稀薄,剩下的合适人选年纪还太小。
连夜就挨个宣他们进东宫,恨不得把一群人聚在一起来个会审。
不过修真者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他们本就相较于凡人有更绵长的生命。
哪怕是当今的皇帝,对他们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抔黄土罢了。
“听说病得就剩一口气了?”陆渊敏锐地捕捉到屋外的一句闲聊。
虽然夜深了,但有的修真者还未散去,聚在一起等着宣召。
“没见过,但是听了之前的人说的情况,命火微弱,强留的一具阴身罢了。”
“那这还救个屁啊,从阴司手上抢人?”修真者说着面容拧巴起来。
“嘿嘿,这话说得,谁不就是去试一下,为了那副画么?”
聊天的声音刻意地压低,“陆灵越死后可是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除了那幅画。”
“嘶——可惜了,听说他还有一把横刀。上请天命,神鬼不觉。要是能看看,也算是一饱眼福了。”
话音更微不可闻了,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据说啊,他死的时候那把刀就不见了。当时现场就他跟那个谁。”
说话的人这时候有点心虚,据传闻陵川渡手眼通天,背后诽议这种人,怕是会给自己扯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渊老神在在地听着别人说着自己的闲话,闻言撩了陵川渡一眼,眼里带着玩味。
他薄唇轻轻动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将我的刀封印了。”话音里带着点落寞,“我还挺想念它的。”
陵川渡还在为他之前的话感到不快,他对陆渊装可怜的表情视之不见,冷冷勾唇,“谁知道呢。”
陆渊不以为意地端着暖炉,“还在生气?”
“……”陵川渡没什么情绪起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救人吧。”
“谁说我要救他了。”
陆渊神情恹恹,他大晚上的本来就提不起什么劲,但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原来他专断独横的样子,“我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也不会玩弄生死轮回。”
生生死死,万物平衡。
死亡固然可怕,而新生又带来希望。
陵川渡皱眉看着他,语气带着不认可,“那你来这是干什么的?”
陆渊又恢复了陵川渡在鹧鸪梦里看到的模样,端着一副不正经的性子,懒洋洋地说道:“我的方案,只有两步。第一步,通过生死之境看胤仁帝的记忆,找到画卷位置,第二步,拿了东西就走。”
简单粗暴,没有详细计划,只有随机应变,典型的陆渊行事风格。
陵川渡眉眼松动,没有说话,只留给陆渊一个俊美凌厉的侧脸。
他已经能看见离陆渊下颌不远处,一道妖异不起眼的黑线趴伏在陆渊的肌肤上,随着脉搏,温吞地起伏着,看着毫无威胁,却蛰伏着杀意死气。
陆渊摸了摸下巴,补充道:“也许,我说拿了东西就跑,更合理一点。”
“知道位置了,你又能如何。这里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陵川渡毫不客气,语气中的不赞同简直要溢满而出。
若是以前的陆渊,这里他可以如进无人之地。凡人的防备对他来说就是摆设,林绛雪的禁制也是不够看的。
但若是现在的陆渊……
陆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这不是还有你么。”
陵川渡:“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自从听了陆渊说他活不了几个月后,他恨不得找个地方把人安安全全地栓在那里。
但他又悲哀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困不住陆渊。
陆渊是九苍城的簌簌飘雪,是穿过凤池宗松涛的疾风,永远不会止步的。
陵川渡重复了一遍,“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生死之境的力量。”
陆渊赞同:“确实。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渊说:“现在死,还是拖几个月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初春的第一抹绿色。”
陵川渡脑子一空,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揪住了陆渊的衣领。
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威胁对方:“不许说这个字。”
陆渊垂眸看着对方,低沉地笑了,“你是在害怕么?”他伸出手抚平陵川渡眉间的不安,循循善诱道:“那我还有个方案,你要不要听听?”
陵川渡松开手,故意不去看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衣领。
“你且说来听听。”
陆渊慢条斯理地理好领口,他手上动作不紧不慢,眉眼晦暗,如隐匿在暗处的捕食者,“那就是……同我双修。”
陵川渡瞳孔瞬间放大,连带脸上的表情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陆渊看着陵川渡茫然发呆的表情,像个失了心魄的人偶。
转移注意力的目标达成了,他促狭地说着讨打的话,“开玩笑的,不逗你了。”
陆渊还想开口说什么,就被陵川渡一把摁在椅子上。
肩胛骨撞到椅背上一阵抽痛。
迎上的是陵川渡幽幽的眼瞳。
陵川渡:“你说得对。”
陆渊头皮发麻,他怎么说的就对了。
被人压制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觉并不好。陆渊眉头紧蹙,他攥住对方的手腕,抵上陵川渡偏执阴郁的眼神。
陆渊艰难地开口:“你现在是要……”
“双修。”陵川渡冷漠地回答他,嘴上说着最亲密的字眼,手上动作就跟执行一项任务般呆板僵硬。
他挣脱开陆渊的手,扶起对方的下颌,毫无章法地吻了下去。
他动作粗暴又急躁,不出意外地磕破了双方的嘴唇。
陆渊下意识地轻轻舔了一口唇瓣上的伤口,尝到了一股温暖的铁锈味道,带着微弱的刺痛感。有自己的血,也有他的。
他思绪懵了一瞬,“你在干什么?!”
陵川渡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他嗓音很干,唇角还带着赤红的血迹,“救你。”
“我不介意。”
他说着就更加紧密地凑了过来,诱惑般地牵起陆渊的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陆渊像看着一个怪物。
陵川渡语气中对自己的轻贱让陆渊怒不可遏,一腔怒海不知往何处发泄,他甚至想呵斥道可是我介意!
这几个字挤在嘴边,压得他心中千钧之重。
陵川渡瑟缩了一下,继续木然地同他对视。
暴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只有紧绷的眼角显现出陆渊内心的翻涌。
他伸出指尖,在陵川渡的眼前晃了晃。
对方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跟只猫儿寻着逗猫棒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是终于厌倦了这个姿势,陵川渡捂住头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贴了过去。
——陵川渡现在这个状态看着就不是很正常。
陆渊神色终于收敛平静,他双目中流烟似金,那道黑线发出狂喜的迸裂声,更加兴奋地往外延伸着。
被魇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陵川渡被他自己的心障困住了。
陆渊轻柔地触向对方的眉心,黑暗如潮水瞬间将他拖入陵川渡的心魔。
令陆渊奇怪的是,陵川渡心障跟他的不同。
这里居然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暖,是那种让人从心底感受到的暖意。
他缓缓睁开了眼,适应了有些刺眼的日光。
然后陆渊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对待。
……他看见了自己。
严谨地来说是上辈子的自己。
眉目料峭冷峻,面无表情的时候,最是威严桀骜。
陆渊不知道陵川渡记忆里的自己是这样的。
最让他悚然的是,对方身上的那一处血洞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而陵川渡正毫无异样地同陆灵越搭话。
周围花开花谢,四季轮转,时间急速规律地变换着。
一记鼎钟鸣,晧天仙盟起。
陆渊看见心魔幻化成自己的样子,一双黑沉沉地眼睛先是掠过向他俯首的晧天众人,最后挑衅般地看了过来。
心魔嗤笑着,他薄唇紧阖着,凉薄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来:“陆首座,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陆渊脸色很难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但口腔内的苦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陵川渡的心障里,自己竟然一直活着。
只要达成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条件,就很可能会让他立刻坠入无底深渊。
陆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困住陵川渡的,居然是他的命。
陵川渡潜意识里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但是那抹希望他活着的执念变成了圈养心魔的沃土。
百余年里,添砖加瓦滋生出一个他活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