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寒只听这一声“韶寒哥”便知是谁，他赶紧起身从阳台走到门廊，帮来人打开房门。

进来的女子明眸皓齿，明艳大气，五官端庄，鬈发过肩，很有自己思想地趴在她的身上。她身穿着一件很时兴的长裙，看着了秦韶寒的身影，也不顾身上是裙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秦韶寒的肩膀：“韶寒哥！”

秦韶寒脚下一个踉跄，语气惊道：“你怎么来了？”

季湘雨看着他，着急了：“他们今天找你没有？”

“今天？”秦韶寒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女子松了一口气，紧跟着看着他，眼泪就掉下来了。秦韶寒不由得慌了神，忙不迭地给她递去一个崭新的手绢：“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女子含着泪看了一圈秦韶寒的房间：太过简单的房间，延伸出去一截后勉强做了个阳台，木床竹窗土地板，甚至还有个木衣柜。

这样看着似乎还不错，只是女子很快看到了墙角爬着灰绿的青苔和霉斑。

“那里弄不掉，我试了。”秦韶寒留意到她的视线，于是笑着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

女子瘫坐在凳子上，勉强镇定下来，仍在不停地抽噎。秦韶寒无端地想到，如果季孟谭还在，他一定不会这样哭的。

又或许不是无端，毕竟她的五官和季孟谭太像了。

亲兄妹，自然是像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当年季孟谭那个还小的妹妹，季湘雨。

季湘雨如释重负一般哭了很久，秦韶寒不多言语打断，而是极有耐心地给她递着一张一张手绢。窗外雨一直在下，雨声和季湘雨的啜泣声交响着。季湘雨哭了许久才堪堪停下，秦韶寒蹲下身，弯着眸子哄小孩一样哄她：“好了，不哭了，都要哭成小猫了。”

不说还好，一说季湘雨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呜呜……哥你受苦了呜呜呜呜呜呜………”

受苦了？

秦韶寒站起身，咬了咬下唇，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没事的，我不是……坤泽，没有受那么多苦。”秦韶寒声音有点发涩，还是苦笑着安慰她，“怎么说吧，他们不敢强来，当个乾元挺好的。”

他的条件与这辈子相比是受苦了，可是与上辈子相比倒是好了些——他庆幸现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个“头牌名角”可以供着消费。

窗外的雨依然下得猛，夹杂着闷雷。

季湘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握着手绢眼眶又红了；秦韶寒便想着寻些轻松的话题讲下去，于是笑道：“我总担心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行了，瞧着你倒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与前几年没什么变化呢！”

季湘雨忍不住瘪了瘪嘴，没有不耐烦，只有担心和委屈。她是乾元，可也是一个女孩子，根本受不住这样的身心俱疲。

“你最近怎样，你的家人怎样？”秦韶寒笑着问她。

“好，我们都好！”季湘雨抹了抹眼睛，心里却想着这个经历了那么多、又几乎像他亲哥哥一样的男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关心她。

季湘雨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大脑突然一阵恍惚。

“若你想等我哥哥回来，或是陪着我们时间久一些，是有方法的。”季湘雨忽然抬起头，迫切而期待地对他说，“你去我们家祖祠承认了你是哥哥的伴侣，我们家……”

“不必，湘雨。”秦韶寒打断她，嘴角带着一丝苦笑，“阳光总会到来的，只是比我们想的要久一些。”

这是他曾经的枕边人日日夜夜对他安慰的话。

他相信他，甚至几乎是无条件的相信他。

可是季湘雨不相信，至少现在不相信。

她只知道她和她的家人们活下来太不容易了。

时局变化万千，维持生命尚且不容易，至于胜利，那是没有功夫去想的。

秦韶寒再次开口，语气里满是不舍和温柔：“湘雨，你是他唯一一个留下的亲人，我想看着你，你的家人好好活着。”

季湘雨抬起手，张嘴想要说什么，听到秦韶寒这样说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个人，她至少今天是劝不住了。她不懂他，就像不懂为什么他会爱上她哥哥，以及为什么愿意为她哥哥……“守活寡”。

这样说很怪，但是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另外的词合适可以给他现在的状态用。

罢了。季湘雨叹了口气，看着秦韶寒日渐消瘦的面庞，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别这样，韶寒哥，不管我哥哥在哪里，他都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秦韶寒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孟谭若是看不惯他这样，那他就出来啊！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不乐意看到就自己出来劝啊，躲躲藏藏的，又算什么乾元？他脑中赌气一样这样想。

尽管，他心知季孟谭十之八九是不会这样的。

“韶寒哥，你是我兄长的爱人，我不能……”

“情人。”秦韶寒打断她，“我只是他的情人，地下且见不得光的情人。”

像年幼时玩耍过家家酒那样的，哪能真承认，那不是毁了季孟谭的名声吗。秦韶寒这样想。

秦韶寒是这样想的，可惜那边季湘雨止住了哭暗自腹诽：关于他俩的民间小调都满天飞了，捡个画本子角落里都巴不得写着他俩的字。全京城和全戏曲界谁不知道他俩的名字，讲他俩不熟，不爱这事，怕是也只有秦韶寒本人能讲得出来。

季湘雨不知道当不当感动，但是她真真的叹了口气，看着秦韶寒开口：“若我哥哥这样听说，怕是真的会生气了。”

“那便气着。”秦韶寒语气像哄孩子，“气着也不知伤的是谁的身子，做人做鬼都不消停。”

她伸手蹭了蹭眼泪，扒着门框还在对秦韶寒说话：“哥，我日后还来看你，你紧着点自己，有问题了给我发消息，什么消息都行！”

秦韶寒送走季湘雨，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

季孟谭说不喜欢看他皱眉，他像只小动物，皱眉了，就乱了，不好看了；他知道季孟谭不想让他不开心，可他真的日复一日地感觉笑不出来了。

有时他强行被“老哈吧”带到饭局，沸反盈天，乌烟瘴气，他感觉一股温凉的火在胸膛里缓缓地烧，燎着他的喉头，烘着他的前额。反应过来时，他眉头已经解都解不开了。

南城不比沪城，繁荣昌盛，歌舞生平。可是那些离他太远了，连坐近到跟前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秦韶寒再一次走到了房间一角，矮矮的香案上面供着一尊小小的木佛，佛的表情看不清，佛前的香炉子落了一堆的灰，洒在地上像极了一堆狼狈的尘土。

他跪下身子双手合十，重复了那几句不知道反复念叨了多少遍的话：

“愿季书礼父亲，孟卿音母亲安息，幸福；

愿季湘雨一切平安，家庭幸福；

愿老哈吧和老九汉奸罪有应得；

愿……季孟谭先生……与我早日相见。”

他总是竭力避免说到季孟谭时提到“泉下”，就像不愿承认什么一样。

季孟谭才不会死。他上辈子都……这辈子才不会死……秦韶寒在心中默默地嘀咕着，安慰自己。

他上香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不是季孟谭。

时至如今，季孟谭和不和他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让他活着，哪怕和别人一样找一个普通的坤泽伴侣，然后生子，至少他看着他善终。

他恍惚间看到了季湘雨留下来的硬纸。

简单，但是实在干净好看。他走过去拿起来，看着封面，是红色的，像血洗过的玫瑰花。

样式看着像是合婚庚帖。只是上面留白很多，上书两个并排的“乾造”。他打开内页，一瞬间愣住。

婚书。

秦韶寒揉了揉眼睛，合上了那张纸。他再次走出阳台，痴痴地看着阳台旁边的那棵梅花树。

他时常想，自己年纪真的大了吗，怎么开始有了这些不该有的不舒服？

他好像年纪也不大。比如刚到季家的那年他记得那么清楚，虽说往后的几年……在他的记忆里的那些年过得很快，好像笑着闹着就到了冬末春初的梅花第五次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