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十二堡,入目皆是银白色。
远处的山峦被雪勾勒出柔光,与新建的栖闲别院相依相伴,构成一幅静谧绝美的冬日画卷。
道旁树枝披上了晶莹剔透的雪衣,微微弯曲,在风中摇曳,抖落簌簌雪粉。
“天地一白,琼枝玉树,甚美!”
锦棠夫人伸出戴着翡翠护甲的手,轻轻掀开车帘。
她见惯了名都大邑的繁华,头一次目睹小镇落雪,顿觉新奇。
当地百姓绝对想不到,他们习以为常的景象,能让贵客们为之赞叹。
放下行李修整后,夫妇二人被侍者引入雪场。
“贵客请先用膳。”
侍者端来一碗平平无奇的彩色馄饨。
沈老爷并未在意。
在富裕的长洛一带,彩色馄饨不算罕见。
应当是将冬苋菜、紫甘蓝等不同颜色的应季蔬菜榨成汁,与面粉混合制成的。
他乐呵呵地抿了一口汤。
入口鲜美清甜,汤中还点缀着嫩绿的葱花、紫菜,无功无过吧。
沈老爷吧唧着嘴在内心评价道。
镇北终究物资匮乏,没必要抱太大期待。
紧接着,他夹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馄饨皮在齿间破开,他眼前一亮。
韭菜的清香裹挟着鸡蛋的醇厚,在口腔中迸发。
一嚼便知是粗壮的秋韭菜!
这菜在寒露至霜降期间最佳,随着天气转凉,立冬后便销声匿迹。
再想吃到,就得等春二月了。
然而北境竟能在这深冬时节供应上韭菜?
“入口滑嫩,还带着清香,妙啊!”沈老爷连声称赞。
他迫不及待般,又送了一个馄饨进入口中。
清甜粉糯的豌豆,混杂着猪肉的鲜香,二者甜咸交织,带着恰到好处的嚼劲。
轻轻一抿,便滑入喉间。
这次,他更为诧异。
“吾素能辨味,此乃豌豆?当真匪夷所思!”
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稀疏的眉毛猛地挑起,浑浊的眼眸也陡然瞪大。
不怪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秋播豌豆越冬后,在次年立夏前后方可成熟。就算是圣上,恐怕也没在冬日尝到过这么新鲜可口的豌豆!
沈老爷目光如炬,只盼有人能为他解释一二。
“见过老爷、夫人。”桂枝儿笑盈盈地走出来,浅浅行了个万福礼。
她着素色棉袍,一头柔顺乌发盘成简洁大方的发髻,银簪斜插其上,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民女便是这膳房主厨。”她耐心介绍道,“此乃烧尾宴食单中的二十四节气馄饨。”
辅料食材选用二十四节气的时令果蔬。
如处暑时节的百合虾仁、小满时节的马齿苋……
幸赖樾王殿下极力倡行,官府出资,广筑陶土温室。
在北境想吃到反季蔬菜,并非难事。
桂枝儿尚在可惜,冬瓜喜温耐热,荷叶和菱角是水生植物,大棚也很难满足其生长所需的温度、光照条件。
沈老爷和锦棠夫人已经被深深折服了。
二人放下平日里的端庄,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馄饨。
馅料的丰富口感在齿间散开,咀嚼时,仿佛能感受到四季更迭、时光流转。
锦棠夫人双手捧碗,喝完汤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矜持。
热汤下肚,暖身又暖心。
沈老爷很爽快地付了银子,携锦棠夫人进雪场嬉戏。
山坡皑皑,二人执曲棍,踏雪板徐滑而下,又乘坐犬橇,堆雪狮、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末了,锦棠夫人抬眸看向老爷。
“今日与老爷这般嬉闹,倒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光。” 她含情脉脉道。
“只要夫人喜欢,咱们在北境也置几份产业。”沈老爷伸手替夫她拂去肩头的雪花,“往后冬日常来度假。”
旁观一切的桂枝儿抿唇轻笑。
这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请贵客移步栖闲别院。
玩乐许久,天色渐暗。
沈老爷毕竟年岁已高,寒风一吹,四肢生疼难耐。他活动着早已僵硬的脖颈,伸手捶打腰背,动作透出疲惫。
锦棠夫人钗环凌乱,脸颊被冻得通红,狼狈中又带着几分别样的娇憨。
二人兴奋劲儿一过,腹中饥饿便翻涌上来。
刚一张嘴,冷风又呛进喉咙,引得剧烈咳嗽。只恨不得立刻回到屋舍内歇息,享用晚膳。
幸而雪场与别院距离不远。
“烦将店内热馔,不拘价昂贱,一并端来!”沈老爷财大气粗,摸出银票看都不看就递与侍者。
不料,此间吃食再次超乎他的意料。
当中一座三足鼎状的铜制炉子被稳稳架起,炉中炭火熊熊,将鼎内的汤煮得咕嘟咕嘟翻滚。
“您喜欢什么锅底?”马尾辫女孩开朗大方迎客。
“普通口味的有椒香麻辣、清鲜白汤、番柿红果,还有咱北境特色——山珍菌菇!”
若有边防北境第一军的将士在场,一定会很眼熟。
这与桂小娘子曾请比武优胜者吃的火锅,有七分相像。不同点在于,炉子四周,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串串。
沈老爷粗略扫了一眼。
细长的竹签上,荤素搭配恰到好处。
有鲜嫩的羊肉,纹理间似乎还挂着些许晶莹的羊油,有卤制入味的鹌鹑蛋,小巧玲珑,被褐色的卤汁包裹。
此外,还有圆润的香菇、绿叶的冬寒菜、水芹……让人目不暇接。
“吾生平遍历各地馐馔,未尝遇此般精妙绝伦、饶富趣味之食。”沈老爷大开眼界。
他与锦棠夫人围炉而坐,各自选中心仪的串串,小心翼翼地放入鼎中。
不一会儿,串串就在汤中上下翻滚。
热气裹挟着香味扑面而来,让冰冷的四肢仿佛都暖和了起来。
在这寒冷的冬日,咬一口镶嵌在羊肉卷中晶莹剔透的蒜瓣,鲜嫩微甜。再尝一串酸辣开胃的泡椒牛肉,汁水在口中四溢,沈老爷幸福地眯了眯眼。
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除了在镇北开铺子,应该再找掮客买田置地。”他在心中掂量着,“如今天下大乱,此处竟如世外桃源。”
是个避难的好地方。
一顿串串香,味极珍馐。
只是饱腹回暖后,锦棠夫人嗅闻自己的衣裳,火锅味儿难以掩盖,不免有些尴尬。
她脸颊涨红,咬着下唇,内心略微窘迫。
这杂味沾身有损仪度,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