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无数条丝线扯着她每个关节,把她高高吊起,如同皮影小人任由摆布。
段寞然觉得自己搅进无数丝线拉扯的深涡里,不管她怎么挣扎、多拼命的挣扎,就是逃不出丝线,它们圈住身体,拉扯四肢,吊着脖子。
要喘不过气了,要喘不过气了!
段寞然竭力控制手心,拽住一大把线条,用力之大足以让丝线划破她的手心,鲜血滴答滴答的落下。
在她的几经反抗之下,银丝将脖子缠绕的更紧,她手指夹在银丝脖颈间,割出血,顺着肌肤蜿蜒流淌。
囹圄剑咣当而下,拽着她脖子的丝线瞬间扯断,段寞然受力翻身滚下床榻。
镜子里的蒙着白袍的人,手上缠满丝线。段寞然甚至来不及细想,反手甩剑劈上去,镜子“稀里哗啦”碎满地。她无力的瘫坐在地砖上,看着满地的狼藉无从下手。
素白靴子停在她眼前,段寞然的第一反应是沈寂云,屈下膝盖跪起来,素色外套也顺势落在她肩头。
“没用的人才会拿自己撒气,她手里的剑才会变成屠杀自己的利器。”沈寂云浸在冷月里,轮廓半明半暗,五官的每一处都如精心打磨的泥塑,挑不出丝毫瑕疵。
段寞然掩在黑暗里,抬头仰望永远将下颚后仰的沈寂云。只有当沈寂云看不清她的脸时,段寞然才会肆无忌惮的把恨意挂在脸上:“弟子谨遵教诲!”
段寞然向她才摊开淌血的手心,血肉可见的伤口牵拉着透明的银丝,在月光里忽隐忽现。段寞然从伤缝里抽出银丝,染血让它无处遁形。
她攥紧银丝这头,一点一点将它收拢在手,它“豁啦”撬动破碎的镜面,彻底落在段寞然手里。
仙道宗门无一门派宗族以银丝作武器,这丝线的来历只怕难以追查。段寞然将银丝放在月色下,仔细审视。
镜子的铭文连通阴阳两界,有人在利用镜子杀人。段寞然不相信银丝的出现是巧合:如果我不是第一个受害者,那么已经死去的人都会是谁?或者他还要杀谁——沈寂云吗?
沈寂云盯在银丝的神情闪过瞬间的不自然,但是段寞然并没有注意到。她回头看向沈寂云时,她神情漠然的盯在她的手心。
“师尊以为谁人会在寂华峰意图杀人?”段寞然仰着脖子问她,沈寂云不说话,注意到她淤青的脖子。
“三途鸟曾将黄泉铭文带出,鬼阎罗大怒将它囚困在奈何桥下,两个月前你阴差阳错撞到脱困的三途鸟,应该见过它带着的提灯,那上面便是连通阴阳两界的铭文,但熟悉此道且能身穿阴阳的,必是九死一生之人。”沈寂云的手指抹着药膏,沿着脖子上淤青寸寸滑动,神情肃穆不带分毫他意。
“是谁……”沈寂云的手指滞留在她脖颈正前方片刻,段寞然余光瞥向近在眼前你沈寂云时,不自觉的吞咽口水,上下蠕动的食道咽喉反复摩挲她的指腹。沈寂云停顿半会儿,继续道:“是谁说不好。”
冰凉的药膏和微热的气息在她神经里产生难以言喻的反应,段寞然无法遏制的呼吸,肩膀剧烈的起伏,她想起含月潭,却不能回避这个折辱自己的女人。
沈寂云的手指再次伸向她起伏的脖颈,“啪”的一声,段寞然的手掌抓住沈寂云,阻止她的动作。
沈寂云鼻息探出悠长的“嗯”声,观察她反常的呼吸频率问“怎么了”。
段寞然目光深邃凝视地面,短暂的寂静后才回话:“上药这等琐事,不必劳烦师尊,弟子自己动手便好。”
“自你入本座门下之时,寂华峰上便没有你我尊卑之分,人前本座是你师尊,人后本座……”沈寂云直视她总是下垂眼睑而半遮盖的眼睛,撤开手顿道,“人后本座亦是你师尊。”
原来在你心里,从未有过他想。
沈寂云突然拂袖离开,段寞然空握着药瓶不明所以。
偷得浮生半日闲,段寞然在河边打水漂,后背松林伸枝挡阳,落下大片阴凉地,斑驳碎光落在寂华峰山脚的无字石碑上,轻轻摇曳。
徐景拿着新入门的弟子名册卷轴穿过石阶,准备交给沈寂云。无字碑前恰好撞见段寞然。
“段师妹。”段寞然闻言望过去,徐景正冲她招手。
“徐景师兄,找师尊吗?”段寞然上前热情指路,“师尊今日无事,在主殿沏茶,上去就能看见。”
徐景拿着卷轴,神情不自然,卷轴半藏在袖,不断颤抖。
段寞然将他上下打量个遍,徐景只握着卷轴不知所措。
“徐景师兄不敢上山?”
“徐景师兄怕师尊突然安排任务?”
“徐景师兄担心师尊阴晴不定?”
段寞然灵魂三问,徐景更是吓得后怕,低声道:“我跟你说,仙尊未收你做弟子时喜怒无常,诸般挑剔。收了你做弟子,性子是收敛不少,可昨夜敲钟,因外门事宜没有汇报,已经罚纪师兄在寒崖思过,我今早去看他,都快冻成冰雕了。”
“外门诸事繁杂,又有新生弟子入门,多耗费些时日也属正常。”就段寞然而言,她算是外门的头辈弟子,之前外门事务多由她经手,其中的繁杂自然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我和你纪桑结师兄俱是头一遭管事,仙尊又催得急,我现在上山就是触霉头。师兄看你……”徐景将卷轴递给段寞然,飘飘然说出三个字,“挺闲的。”
“我倒也没闲的想去招惹师尊。”段寞然毫不犹豫的推辞:你都说了沈寂云心情不好,我凑上前也是触霉头,烫手山芋我才不接!
“你是仙尊嫡传弟子!”
“……”段寞然无语凝噎:沈寂云还是我这辈子的仇人呢。
段寞然迟疑片刻,徐景立马将卷轴塞进她手里,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卷轴没拿稳,哗啦落地。摊开的卷轴名册头一个名字赫然是“段璋”两字。
段璋,河西段家?真是稀奇,偌大的天师府难道还不够他们段家炫耀?
段寞然虽然打着江南叶家的名号入学玄华宗,但归根结底与河西段家有牵连,据说是她爹被段川穹逐出段氏,后来投奔叶颂今,半道上死了。那些事在她五岁前,段寞然能知道还是康娘在她身边时常唠叨。
段寞然卷起名册,还是得上山交在沈寂云跟前。
此时沈寂云靠在断崖前的青石柱前,偏头小憩。
山下尚且暖煦的日光,到了山头几乎没什么暖意。她面部线条清瘦,笼着薄薄的光晕,裹着单薄的衣衫,睡得不知是深是浅。
段寞然将卷轴放在茶水桌,捡起落地的薄被上前盖在沈寂云身上。近距离观察沈寂云,她依旧睡得安稳,不见反应。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薄被覆盖沈寂云,段寞然素手拨开她的头发,指腹似有若无的磨蹭过她的肌肤,左后脖颈处稍稍崎岖。段寞然的动作忽然一滞。
沈寂云还留着那道疤!
段寞然呼吸微缓,瞬间如坠烟海。
利剑划破长空“哗啦”挥响,隐匿在烟海深处的剑颤声沉沉呜咽,仿佛挣扎已久,却始终无法逃脱。
段寞然循着声音找过去,万剑凌空刃端朝下,数道铁链缠在沈寂云腰间,她狼狈跪地,囹圄剑插在她跟前的泥地里,她却无力挥剑。
少年背靠天然石壁,腹部横插剑身将他挂在半空,血从他的脚底滴答滴答渗出,在空旷的山洞里无数遍回响。
段寞然还没上前弄清状况,铁链因沈寂云的剧烈挣扎当当作响。她跪地不起,双手刨着面前的洇湿淤地,却一无所获。
沈寂云向前、向更多没有翻过的泥土地里刨找,段寞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沈寂云很着急,急到哑声。
“不会丢的,不会丢的……”沈寂云念念有词,她匍匐在地,指尖血肉模糊,淤泥混着血水散发腥臭。
沈寂云不管不顾:“我还没找到、还没找到……怎么就是找不到!”她突然厉声哀啸,灵海翻涌如水漫金山,地面顷刻裂开缝隙,少年从半空掉落。
沈寂云披头散发的模样,哪有一代仙尊的模样。段寞然居高临下看着她:血泪两行,灰白的唇染着殷红的血,最后只能以手捂面,声音闷响在掌间,铁链依旧“当当”而响。
“……寞然”在她的呜咽不清的声音间,段寞然只听清这两个字。
模糊不清的黑雾突然拨地而起,层层圈锁沈寂云,它们露出贪婪的面孔,肆意撕咬她的身躯,就像黄泉血海间它们顺着沈寂云的手臂,肩膀,爬过她的指缝,发出骇人的惊叫,咬住她然后没入每寸肌肤。
“沈寂云,沈寂云!”段寞然跪在沈寂云面前,挥手驱散妖邪,可她什么都碰不到。她只能看着沈寂云露出仅剩的眼睛,然后被撕咬。
“寞然,再等等我,我会救你的。”沈寂云在虚无的黑雾间重复,段寞然想拽住她,一再落空。
段寞然心生疑惑: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半红的眼泪穿透段寞然的手,砸在地里。她盯着血珠子失神,昏暗的视线迅速回拢,变成黑红的血疤。
“沈、沈寂云。”段寞然尚未回神的呢喃,她的视线不经意游离过她的脸,对视到黝黑的眼。
段寞然吓得跪出好几丈,忙叩首道:“拜见师尊,弟子一时口误,无意冒犯师尊!还请师尊见谅!”
段寞然猛地跪出,将沈寂云肩头的薄被拉下来。见状她又迅速向前将被子放在沈寂云肩膀上,借势退出更远。
“直呼师尊名讳,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欺师灭祖,掀了寂华峰。”
虽说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现在识时务者为俊杰!
段寞然“哐”一声撞在地砖的声音异常响亮,战战兢兢道:“弟子绝无此意,望师尊明察!弟子这一生只愿常伴师尊左右,为师尊排忧解难,绝无大逆不道、离经叛道的想法!”
沈寂云发出“呵”的轻笑,段寞然眼神斜穿地表爬在沈寂云脸上时,并未看到任何表情变化。
“为师问你,入门弟子的名册核对过了?”
段寞然恭敬点头,道:“弟子已经核对过。”
“入门试炼中,有人偷用玄天宝物过了试炼。为师要你从花名册里找出来,你可做得到?”沈寂云招手将桌上竹卷摆在她跟前,“唰”地摊开,平铺在地。
段寞然一目十行绕过名册,玄华宗名册竹卷经过特殊法阵加持,每默念一个名字便在竹卷空白处浮现平生履历,家族渊源等详细记录。
“看出来了?”此时沈寂云的声音从她身后飘过来,杯盏点地,沈寂云又问道。
这能看出什么来,每个人出生名门,拿的出法器又不是稀奇事。段寞然紧张的扫完每个名字,心中擂鼓声震天。
“弟子斗胆猜测,河西段氏段璋。”话一出口,段寞然心中负罪如山:对不住这位兄台,实在是不好得罪其他人!
“为何?”沈寂云手肘压在座椅靠手,斜着半个身子,青丝落在她肩膀前,慵懒又妩媚的问她。
段寞然咽口水,低头道:“因为天师府。”
“天师府拢天下法器,造八方引龙金阵,聚仙道最旺盛灵力又执掌仙门百家宗门要务,虽有仙道督察一说,却私自贿上赂下,风评极差。再者河西段氏屠夫起家,若想镇祖上邪祟必然收据各方极品法器,且段川穹也在位天师府多年,其子段璋有所法器也属正常。”
“爱徒,”沈寂云曲掌,调动周身灵力将段寞然拉在跟前,段寞然始料未及,轰然跌在沈寂云脚下,下巴稳稳搁在她膝盖间。
沈寂云似笑非笑的抬起她的脸颊,“你可知道本座是天师府的什么人?竟然在本座面前公然诋毁天师府。”
话落段寞然瞳孔骤缩:沈寂云可是天师府的首席护法,我怎么把这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危险的信号在脑子如烟花炸开,段寞然疯狂的满地找补:“弟子是觉得师尊凛然正义,又是仙道第一人,自然不屑与宵小为伍,这才敢直言不讳,弟子绝无冒犯之意,玄华宗上上下下皆可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