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般不晓事,什么都不懂,来日里你成婚时,只怕你娘子得不着趣儿,多半嫌着你。
那夜曹爽是这么说的。
和月儿的婚事做定,何汶白每日都轻飘飘的,得意地忘了形,曹爽的话像一桶冰冷的水,浇现了他的原形。
曹爽往他怀里拐了一肘子,挑眉说道,不如今晚你听哥的,哥带你好好开开眼。
他说动何汶白偷出何昌安书房的令牌。
也是那一夜,他知晓,人不止是人,酒楼也不止是酒楼。
那些隐藏在锦衣之下的皮肉在夜幕里,像埋在暗无天日之地的种子,在烈酒的发酵下,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趁着每人酒酣耳热之际,曹爽一条胳膊揽着他,醉醺醺递来一个纸包,神秘地眨了眨眼,尝尝这儿的好东西,就着冷酒,包你赛过神仙。
看着递来的纸包,何汶白心快速跳动起来,他咬着舌尖,却没有追问那究竟是什么。
在场的纨绔一个个嬉笑不已,他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干而尽。
淫乐淫乐,无淫不乐。
在场人又叫了许多桃红柳绿的姑娘为自己纾解,唯独他束手束脚。
曹爽问他想尝试点什么,无论什么他们都能办到。
何汶白有些头昏地摆摆头,其他人调笑起来,果然是子肖父,仲延随了何大人那般,也是个痴情种。
你不必担心,曹爽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诱惑道,只要有银子,在这儿发生的所有事情天知地知,没有其他人知道,包括你大哥......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谁都不会知道......
那他想要什么呢?
如今他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那么其他的呢......?
他不知道曹爽究竟给他吃了什么,只是那些未名的快乐随着一杯杯冷酒下肚迅速见效,烧得他浑身的血液燥热,那个深埋在他体内的蛹又再一次开始涌动。
燥热得像某一个夏天里,他胃里的飞虫。
他听见自己说,我想要......
何汶白的声音低低的,嘴唇开了又合。
他眼前千奇百异的姿势和放诞荒淫的笑声像一场光怪陆离的仪式,将他裹挟进入那些他所编织的五光十色的下流梦境中,直到他醒来时,都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于是傅云砚笑吟吟,对孟玺说:
“他是个蠢货。”
“因为他要一双琴师绝世的双手。”
一个故事的开头就像说书人精心铺垫的首尾相连的骨牌,他推倒了命运的第一张,由此迁延往复,一切再不由他做主。
风雅居设宴三日之后,孙家派人求见,称孙如月在返家的路上被贼人掳走,孙家宁可退亲,只求何昌安无论如何救自己女儿一命。
就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外头来报风雅居送来了他点的东西。
何汶白茫然无措地揭开了盖子。
下一刻,雕着兰草图案的木盒砰得一声沉沉坠地。
匣内绒布上躺着的,是一双纤细的的素手,尾指有一粒细小的红痣。
是献与他的红豆。
一个故事听完,孟玺的目光明明灭灭,他说,“堂官的口才,比天桥底下说书的还要动人......可何汶白的因果,与旁人无尤,为何要别人拿命担待,为旁人的欲望买单,只因为出身不够高吗?”
傅云砚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失笑,他宠溺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管孟玺听不听得懂,“现下京中官场上,人人都传说你是个不懂看人眼色的阿屈死,果然没形容错。”
“也罢,既然那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该带的话我已带到,今后便由得孟公子去吧。”
孟玺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堂官受人之托,专程宴请,肯如此轻易便放我离去?”
傅云砚屈指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杯盏灵活飞转,漫不经心答道,“我瞧得出,孟公子是个心中有主意的人,我又何必多言。”
精心设宴,又用冯涛这个线人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最后却一丝为难也没有地放他离去?
虎头蛇尾,不像是他的作风。
孟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傅云砚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他手中的动作顿住,好整以暇道,“怎么,子宗今夜故地重游,可是许久不见舍不得我,想要再回味一番?”
孟玺一愣,正如他最初所说,他是来替裴家劝服孟玺的,该说的正事说完,他一改方才的笑里藏刀,反倒变成了寻常懒散的模样,甚至语带暧昧地调笑他。
孟玺如梦初醒,甚至来不及细想,直接夺门而出。
筚路这趟行程,原本已经做好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准备,楼中一片寂静,小厮管事像是定在原地的木偶,视线一错不错盯着他们,可主仆二人跌跌撞撞,直到出了风雅居的大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手阻拦。
今晚被傅云砚耽误太久,出来时正值宵禁,孟玺是疯了才会在这个狼窝里头留宿。
孟府的马车在回府的长街上飞驰,周遭万籁俱寂,路上此时已没有行人,只能听见轮毂碾压在空旷的石砖路上咯噔咯噔的回响。
外头夜色茫茫,隐隐像是起雾的前兆,孟玺的心头莫名有些惴惴。
“嗖——”
一片昏暗之中,眼角视野寒芒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孟玺便被乔珈推到一边。
“少爷小心——!!!”
一支冷箭裂空穿过窗棂直直射中了乔珈的手臂,血腥气瞬间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孟玺惊魂未定地看着替自己挡箭的乔珈,心中五味杂陈。
若非是他以命相救,只怕方才那支冷箭已经穿过他的头颅,将他的脑袋钉在厢壁上。
还没等几人松一口气,原本悄然四寂的长街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戈壁滩潜伏的嗜血蚁群,在漆黑的夜里分外可怖。几人靠在一起,听那声音由慢及快,藏匿在四周,随时准备从这小小的车马上无声地撕下一块块血肉。
筚路起手运送内力,一掌拍烂厢底,马车的夹层之中瞬间露出一根漆黑的长棍。
只见他手持棍底,凌风破门,挡在车前,几个熟练的棍花,瞬间扫清一大片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他原本是个在人群间看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此刻一根寻常的铁棍拎在他手中,宛如焕发了新生命。
他骑在马上,矫健的身躯灵活穿梭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扫尽它们。
为此,他杀红了眼,甚至顾不上漫天尖锐的箭矢划伤他裸露在外的双手、脖颈、脚踝,微弱的血流浸花了他身上的短打,凌厉的身形在夜雾之中,犹如一尊杀神。
等到第一波箭攻结束,还没松一口气,周围紧接着又是一阵刀剑相接的金戈之声,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持刀逼近,眼看筚路力有不逮,他立刻扭动铁棒四分之三处的机括。
转眼之间,铁棒一分为二,露出内藏的长刀。
这些躲在暗处的老鼠竟敢亲身上阵!
他手持双兵器,飞身下马,身子倒挂,足下勾着车顶旗柱,沿着马车四周,左棍右刀,攻防之间,出手狠绝,一刀封喉,绝不让他们有机会靠近孟玺。
这边刚杀净,箭雨又至,驾车的骏马有伤,受了惊吓,马车立时剧烈颠簸摇晃起来,筚路一个不稳,身子摔下了车。
就在筚路以为自己要脸跟飞旋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车窗内猛然探出一只手,出手动作如电,筚路认出,那是孟玺的手,不过简单一个借力,筚路便稳住了身形,飞身重回车上。
方才的攻势下,蒙蒙夜雾之中,一支弩箭恰好射坏了车轮的轮毂,还不等孟玺检查,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瞬间没入血肉。
孟玺直觉左肩一痛,这支箭射进了他左边的肩胛,鲜血瞬间溢了出来。
那群人吃了教训,不敢再谨慎,只用远攻。
马匹本就受惊,此刻加上此刻血腥的气味一激,顿时四蹄飞踏,不敢再进一步,甚至隐隐有发狂的趋势。
眼看整辆车就要瞬间倾覆,孟玺与乔珈此刻也顾不得疼痛,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从小到大一起成长的默契让他们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两人的瞬间散开,各自用自己的身躯抵住车内斜线一角,努力将车厢稳住。
孟玺撩开帘子一角,此刻的雾越来越浓,前路后路都已看不清,若是就这么摔下车去,于对方来说无异于瓮中捉鳖。
现下马车已然成了漏风的筛子,筚路虽然只是简单的皮肉擦伤,可这么久的激烈缠斗,也不过勉力支撑着,可对方的箭却像取之不竭,漫天的箭网突破这道人肉的城墙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只能闭目向前。
孟玺从靴筒之中抽出随身携带的木刻刀,将门开了半扇,一把捅在马屁股上。
辕马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尖锐刺痛,长啸一声,立时本能地拖拽着东倒西歪的一路狂奔而去,急速破巧,转眼冲破了包围。
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孟玺的身子半伏在车内,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觉得胸口一滞,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满前襟,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乔珈惊恐失措的表情。
低头看去,胸前是半截尚且留在外面的箭竿。
此刻危机四伏,孟玺却像个志怪话本的凡人,在意识到这当胸一箭之后,他的脸迅速失去生机。
此刻乔珈根本顾不得什么马车倾翻的事情,赶忙伸手捂住他从指缝不断溢出鲜血的伤口,含泪颤声道,“少爷,咱们马上就回到府中了,你一定要撑住——!”
孟玺受伤濒死的消息像一粒火药,瞬间将夜半休憩的孟府炸了个天翻地覆。
湫红听葛清明吩咐,赶忙点亮院内所有灯烛,待他取了麻黄、药粉一应工具,赶忙替孟玺处理救治。
孟玺半倚在床头,面容扭曲,他强忍着胸腔内仿佛积了水的坠痛,费力地想要说些什么。
葛清明熟练地剪开他的外衣,露出中箭的胸膛,焦急道,“现在先别说话,我来为你拔箭。”
孟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的喉咙里不断翻涌着铁锈腥气,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沾着心头血来。
此时他面上褪尽了血色,额头冒出密密冷汗,嘴唇还微微嗡动,“......快......掌灯......舆图......”
朝露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立刻跑出房门,从书房的架子上翻出一张详细绘制的京城舆图。
借着明亮的灯火,她将图纸挂在屋内的黄花梨木衣架上,推到孟玺跟前。
他拒绝了葛清明立刻拔箭的要求,因剧烈的疼痛产生的汗滴向下滑落,滚进他的眼睛里。
孟玺勉力睁大双眼,可眼前的视线酸痛模糊,眼球胀痛像是随时都会爆开,他手掌颤抖,一支笔也拿不住。
只能靠头脑回忆今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步虚声尽天未晓,
露压桃花月满宫。
东食西宿满仓谷,
切金断玉丧西墙。
“......是咸宜......咸宜坊......”他口随心动,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胸腔的振动让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溢了满口,胸口的箭伤撕裂愈发严重。
可后面两句是那里呢......
孟玺半眯着,脑中这么想,身体却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殆尽,眼前的一切人事物天旋地转,逐渐匿入黑暗中。
“大人别睡!”葛清明的声音陡然增大几倍。
葛清明捏起三棱针,寻出穴位刺入孟玺的皮肉之内,手臂传来的疼痛让孟玺的神志瞬间清明几分,不知何时,他身下的软枕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了。
“是斜粉巷!!!”孟玺失声叫道,“朝露、朝露——”
像是人在极限时刻骤然爆发的某种生死本能。
孟玺眼前的一切已经笼在一片白光之中,手却还在空中乱抓,他一把扼住朝露的手腕,极其迫切道,“你现在就带人,多带一些信得过的人——”
“去——”
“咔嚓”一声,葛清明已经折断了他胸前多余的箭镞,专心用棉布为他清创伤口。
准备拔箭。
朝露见状连忙应声,“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
听到这句话,孟玺从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