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
孟玺一早起来,对镜换了件大红补子的吉服圆领袍,由着朝露替他整理衣裳,一低头,却发现这个仗着自己年长处处不假辞色的人,眼圈儿竟然红了。
他歪了歪脑袋,瞧着她,开口取笑道,“在下囊中羞涩,可没钱赔付老板这几粒金珠儿。”
朝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此一去命悬一线的事,少爷眼下还有心思说笑。”
万寿节朝贺,各地大小官员四千余人汇聚京师,瞻仰天威,他一个外地的小小官儿,却要当着满朝文武重臣的面告御状,御前告状弹劾阁老亲眷。
彻底坏了近十年没有这么隆重的万寿节是一方面,他一个小虾米,倘若真的要做,这是要含了必死的指望,万一惹得宣化帝龙颜大怒,孟玺即便不死,余生也只怕要躺床上和尿桶为伴。
“少爷不后悔吗?”朝露低声问道。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孟玺的声音很轻。
她眼看他从满志少年走到如今,眉目依然很年轻。
就连他的音色都还透着一股很独属于少年人的倔强。
朝露又低下头去,手指却不小心触到锁银腰带上的香囊。
“这只香包还是十几年前绣的,瞧这绣线都松了,改明儿我再绣个新的,当做给少爷来日赴任的饯别礼。”
“饯别礼就一只香囊,那你也太小气了,”孟玺笑了一下,那根本看不到明日的明日,让他语气索然有些落寞,“我知道我不愿经营仕途,求学上进,是个令父亲母亲失望的儿子......可既然入仕为官,我不论别人怎样,总得尽了我自己为官为人的本分,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京中残害百姓却佯作不知的。”
纵然觉得这种行动不符合生意人权衡利弊得失的上上之选,朝露还是将桌边改了无数遍的贺表递给孟玺,强笑道,“那我祝大人此行清正朝纲、旗开得胜。”
门外头的家丁又催促了几声,说孟延年在车上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要他快些准备。
孟玺这才道,“我知道了。”
孟玺上车的时候孟延年正在车上闭目养神。
万寿节遵循旧例,各路文武官员要在日出前三刻在午门外排好队,他今日比寻常的日子起得更早。
见孟玺上车,孟延年阖上的眼皮这才揭起一只,耳提面命叮嘱道,“今日进京面圣乃是前所未有的大日子,陛下免了多年京朝,这是多年来第一回,不是寻常小打小闹,不求你一鸣惊人,不要给我丢人现眼就成了。”
“从前你还算有几分好相,如今连你哥哥都不如了。”
孟玺一直闷声答应,心思却还在密织将要做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上。
现下还没有日出,街上从后半夜开始就已经净街,寂静的街道之上只能听见车马偶尔轧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空气沉默了半晌,见孟延年似乎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孟玺主动开口道,“儿有一事,想求父亲。”
“你的本事这么大,还有事情求我?”孟延年闭着眼,搭了一句。
“儿离京在外,从未有机会酬谢皇恩,今年适逢万寿节至,除去贺礼,儿子还写了一封贺表,想要呈送于陛下,聊表心意。”
听见这话,孟延年睁开了眼睛,“你倒是转了性子,如今还有这番心思?”
孟玺垂着眼皮,便听孟延年道,“拿来我瞧。”
孟玺立刻双手向孟延年奉上自己誊写了数遍的宣化帝万寿贺词,待他稍作翻阅,只听孟延年终于说,“写得尚可,朝臣人人都要献贺表,也亏你开了口,到时候我会使人将你的放在上头。”
孟玺微微一笑,“多谢父亲。”
孟延年扬了扬手,嘴角露出一丝满意,又继续坐他的禅,“你我父子一心,自没有什么谢不谢的。”
孟延年的府宅离皇宫不算远,所以不多时,两人先后下车,孟玺将自己的贺表放在孟延年手中。
由于品秩不同,礼部的一个小吏引着他摸黑往大部队后头走,才刚刚站定,宫门外刚好敲响第一遍鼓声。
孟玺站在队伍之中。
现下太阳还没升起,天光未现,周围守着规矩的肃穆上官还有一干同僚在黑夜之中的身形影影绰绰,像一尊尊静默庄重的石雕,专为逢候第一缕旭日晨阳。
孟玺想,他今年二十七岁,寻常时候勉强装得完全,可今日这么一个四海朝贺的日子,没有人知晓这个身披吉服的队伍里的他藏放着一个犹如巨型火器般的秘密,并且这个秘密可能就要在今日把他们炸个天翻地覆。
其实想想,这明明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当球玩儿的事情,他却如三岁的黄毛小儿一般恶作剧地为破坏这秩序而感到兴奋甚至战栗。
为天子近前献礼这种事自然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喽啰,孟玺麻木地随着大流,一分一秒等待着时间过去,手心有些潮湿。
开宴之前因循旧例,孙大伴使小太监首先念诵裴阁老和闻人阁老上奏的贺表,宣化帝敲着手指,淡笑道,“一个扬葩振藻,一个风骨峻峭,都说字挟风霜文以见人,两位爱卿都是我朝不可多得的能臣。”
孙大伴随声附和。
宣化帝随口嘱咐道,“今日股肱之臣都在,再另选几封吧。”
孙大伴“诺”了一声,视线瞟出去,这些贺表堆山码海的,他顺手捡了上头放的几个折本正要递出去,冷不防其中一个折本之间滑出一张纸来。
不偏不倚,飞到孙大伴与宣化帝之间。
“那是何物?”宣化帝问道。
奉天殿外,原本正待等候小太监照本宣科的一干外臣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小太监蔫儿葱的身影,反倒是殿内一片静寂,时间长了,原本安静的诸臣小声交头接耳起来,声音汇到一处,嗡嗡作响。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忽见一个小黄门从奉天殿出来,尘拂一甩,高声道,“传漳州县令孟玺觐见——”
终于等到了......
孟玺一个箭步冲出了队伍,三步并做两步向奉天殿奔去,边走边大声叫嚷道“微臣孟玺有冤情陈奏——!”
没有人料到有人会在万寿节这个官员休沐不理政事的节骨眼上搅扰宣化帝的兴致,胆大包天堂前喊冤。
他们等着看这人的死相。
只见殿外的青年一手提着吉服下摆,一脸豁出命似的模样,一个压根没有资格入殿的小小县令,就这样大喇喇跪在宣化帝和内阁六部的要员面前。
殿内霎时躁了一瞬,这其中有认出他的,有不认得看好戏的。
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犹如针刺。
这一切孟玺恍然不觉。
他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俯身拜地,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微臣孟玺有冤情陈奏!!!。”
从状纸滑出折本的一刻,孙大伴便知道自己被算了进去,可是表面上还得强装温和道,“小孟大人,今日是陛下万寿节,诸位大人都在此为陛下庆贺,不管什么事,都不如等到今日之后,定然会解决。”
孟玺低着头,他听明白了孙大伴的暗示,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成与不成,今日在此一搏。
顶着来自宣化帝饱含威严的视线,孟玺咬紧牙关,向龙椅方向膝行几步,下一秒,禁军拔刀出鞘,刀锋已直抵他咽喉。
“微臣要参内阁次辅闻人大人纵容族亲在京中开设酒楼风雅居,背地里却行暗昧之事!劫掠杀害宛宁县县令孙广同次女在前,为了灭口又放狗咬死良平县猎户薛氏在后,甚至为了灭口不惜将薛氏一家三口全部灭门!如今孙二小姐的尸身和酒楼背后一干往来之账目账册俱在微臣手中,人证物证详细往来具本呈详,求陛下主持公道!”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也敢在金銮殿这里放肆,污蔑阁老——”
“陛下,闻人阁老自入内阁以来宵衣旰食为我雁朝呕心沥血,今日竟还要被如此污蔑,决不能绕过此人——”
“今日是陛下的万寿节,所有臣僚都是为陛下贺寿而来,此人蒙陛下天恩,有机会进宫面见天颜,却故意说出这番话来,打扰陛下的兴致,不知背后是何居心......”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怎敢污蔑闻人阁老,依臣看,必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其心可诛,必要将此人严加拷打,吐出背后的幕后主使还阁老一个清白!”
“臣请廷杖——”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宣化帝还没发话,方才还安静的众臣这时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纷纷进言恳求严刑拷打孟玺。
孟玺看着他们一张张端庄持重的面孔,没有怜悯,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冷漠,仿佛只是今日落雨要撑伞一般理所当然。
随手打死一个七品县令不算什么,也不过是要吏部再调一个人前去,不必给他申辩的机会,此事便揭过去。
孟玺既然已经拼着得罪了宣化帝,彻底扰乱了这场万寿节,还不如索性就将这件事情彻底闹大......
“陛下,微臣所言若有一字不实,甘愿就死,”孟玺的额头连连扣在地上,“求陛下哀其生民魂魄不安,悯其芳魂荒野孤冢,派人彻查此案!还薛家、还孙二小姐一个公道!”
孟琼的眼珠子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孟玺,额头不住地沁出汗珠来。
哪怕寻常日子弹劾闻人阁老他尚且会觉得孟玺疯了。
结果今日他当着各地文武百官的面像个搅屎棍子直接一把搅和了宣化帝的万寿节,他这是要代表孟家把天彻底捅个窟窿?!
孟琼第一次觉得他们自恃书礼人家的老孟家真是祖坟冒了黑烟。
两侧小黄门等着孙大伴示意,只要一个眼神暗示,他们就会将孟玺拖出去即刻打死。
朝内谁人不知闻人阁老孤高自持,且不说这等小事动不了他,此子这次是怕要栽个大跟头了。
殿内静默半晌,所有人都紧盯着,没有一人敢大声喘气。
“罢了,你且呈来与朕看看。”良久,宣化帝道。
孙大伴示意身侧小黄门接过孟玺手中的账册,宣化帝接过随手翻看几页,语气夹杂一丝不明的怪异道,“你这账册......”
“陛下——!”
一道爆喝自席间再次炸开。
身着吉服的孟延年身形抖如筛糠,诚惶诚恐拜倒在地,“小儿今日在宴上突发恶疾,实乃无心之过,求陛下宽恕啊!”
看着下方伏跪的孟延年,宣化帝合上账本,望着他饶有兴味道,“......哦?”
原本好好的寿宴按部就班的进行,忽然就被这么个小愣头青给生生打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阁老纵容亲眷,暗地行凶伤人无恶不作,所有臣僚都在陪着这个蠢材玩破案的游戏,没想到这时候又杀出一个孟延年。
谁都知道此事之后,这个小县令即便保住一命,却从此和闻人家结了仇,从此仕途无望,只在那个偏远的小县了此余生罢了,孟延年这时候横插一脚,趁着事情闹大之前,必定是要保全他的爱子。
周围看好戏的臣属见风向有所变动,心道不如静观其变。
孟延年微微抬起苍老的脸来,声音沉痛不已,“启禀陛下,小儿多年前害了一场恶病,从前一直在京中调养,还算无碍,但是近些年他却举止无度,有时行止竟有癫狂之兆,全系病痛所累,老臣在家中已经备下一副寿材,陛下若是不信,尽可以派人去老臣家中查证。”
孟延年扭头愣愣地看向睁眼说瞎话的孟延年,他说的正是孟玺从那山中林场买来对比的那副寿材。
“孟侍郎,就在今日的大宴之上,你的好儿子言之凿凿指控闻人阁老包庇亲眷,结果见势不妙,你这个当爹的就自己跳出来说他害了病症,心生妄想,天下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怕不是想寻个借口出来,逃脱罪责吧......?”
“我倒也是奇怪了,听说这位小孟大人常年待在东南,怎么对京中的事情这么熟悉,这背后定另有人主使,孟侍郎,不会就是你吧......?”
孟延年全然不理周围的阴阳怪气,又道,“陛下,犬子之症,病入膏肓,臣有人证,陛下若是不信,只要将他上殿前来一问便知,此人现就在宫外候着。”
宣化帝淡淡道,“是什么人”
孟延年道,“杭州名医,葛梦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