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止了,那情境却不容人细想,没多久韩冬来叫他们,营地又出乱子了。
日复一日,辛苦维持,来这帮忙的江湖人氏竟都干了下来,没一个跑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的做事风格。
定天观的道士们清高而诚恳,心地纯善,干活最出力。
剑峡谷的人耍剑一般,人缘极好,能与半个江湖的人称兄道弟,有时同一个人,师父管人家叫老弟,他徒弟管人家叫老兄。
隐山双尊虽然住在“隐山”,但也不是啥甘于寂寞的本分人,他俩跑到隔壁几个镇上,忽悠来了好几个不怕死的医师。
虽然这些人互相之间谁也不服谁,各个都耍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但是一片救人的热心肠都没有差。
为尘道长有传书的隼,一早就放出去叫帮手。
剑峡谷的人也没闲着,通过左近的朋友,又喊来了大把正闲得蛋疼的江湖高手。
这些人有了用武之地,个个视自己为别人眼中的偶像,努力发光发热,中招了有诹光、为尘他们给拔毒,以至于人越来越多,俨然武林大会的规模。
短短几日,棚户、街道、市集渐渐成型,且仍在迅速扩大,向东接上了甜水镇,向北与一坡之隔的黄花寨也互有来往。这场子扩了又扩,如今有事还需骑马打来回。
此处的人口比秀枬府城内的都不少。
近十万流民,饶是占据广阔平原的秀枬府一时也不能妥善安置,且还不知要逗留多久,糊口是头一等大事。
谭杋让出了自己的军垦地。
让韩冬带着已拔干净草毒的一大批青壮流民浩浩荡荡地越过西边一片汛后荒滩去军垦区开荒耕种。
谭杋和他们说了,如果无处可去,可以长期租种军垦区的田。他可帮忙向府里申请这些人的户籍,这些汉子在有需要扩军时能择优参军,如有长期从军意向的转军籍,就可以脱产领饷了。
——这也许是他为谭家军隐藏起来的预备役,也可能并不是,只是单纯地为朝廷抚境安民罢了。
这么办总好过让这些没有产业的人长期纠结在一起无事可做。这些人里很多不愿返乡,也无意附近谋生,有时甚至制造事端,有几次和士兵们起了冲突。
韩冬为此很头疼,赶走这帮人的话,他们立刻演变成流匪,且数目庞大,打散了也是数股祸害。
抓起来一是罪过不够,二是秀枬府里的监舍和牢饭也不够。
去请示他家将军时,谭杋让他去问李祯。
李祯几乎没思索,就列了个方案:划出一块特定的荒地来,包给这伙人开荒。告诉他们一天开出一定额的农田才能领到粮食,而食物只给他们人数的1/2份,这意味着只有一半人能吃到食物。
3日后,把领到食物的名单上的人做一下比对,连续3日都能领上的人再挑出来开一片地重复这种选择,当最后能领到饭的人缩减至10名时。这10个人就是有价值的人,可以养起来,委以重任。
三日后所有人都有饭食。
坚持到这一刻的人都可以留下来,获得新的身份。
垦荒的人带着秀枬城借购来的农具辎重离去,一度沸反扬天的流民营安静了不少。
谭杋在历经半月的精神刮骨疗毒后,发现自己忍得住痛,却耐不了寂寞。
比如突然之间,秀枬军营里自艾五起所有将士都入不了自己的眼了。——当然从来也没入过,只是如今格外碍眼。
去街上逛逛,小不夜天自老胡往下全部男男女女个个面目可憎!他按下朝这些人脸上踹几脚的心思,连夜一人一骑逃回流民营。
还没下马,仅仅一眼,他便得到了治愈。
白赫兰在与他哥哥一起摆弄自制兵器,正漫不经心地挟着一把弓弩调弦。从侧边望去,那人简直如梦如幻,不提脸,仅下颌及颈间这一小段隐蔽处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了,说一句春色无边也表不了一二。
忽然,站白赫兰对面的王幼安抬眼瞟了这边一下,应该并没注意到谭将军掩饰得很好的痴迷目光和隐形口水,略点头示意后,又与白赫兰接着眼前话题往下讲:“……看到了吗?箭槽做这么高并不会遮挡视线,又能储存二十余枝无羽短箭,是短距远攻里最先进的装置!”
施利昧挤到跟前冲白赫兰大惊小怪道:“咋?你连这个也没见过?”
白赫兰淡淡笑了笑,(谭杋差点因此掉下马来)言道:“哥哥知道我没见过世面,所以每天教我新招式。”
他这样谦虚,倒需他“哥哥”来替他来澄清了:“这个嘛,他老家也有。他们那儿叫十字弓,打石弹。咱们这儿叫弩,咱还有半自动的诸葛连弩,他们只有粗笨的单发重弩……诶?你下来干嘛?我交代的内容都背过了吗?”
施利昧:“唔……”
王幼安拉下脸了:“还不赶紧去学!”
施利昧气得一跺脚:“真啰嗦!走啦!午饭之前不许叫我!”
——哼!我才插了一句话,你就这副嘴脸,护短得没边儿了!
她也只敢心里不平一下,脚上没停,一溜烟跑南边山上修行去了。
兵器是男人永恒的浪漫。
关于兵器,永远是爷们之间最有热度的话题。谭杋、李祯几人都围过来聊天。这里边谭杋可是专家,小侯爷打断奶起就黏在马背上,民间的禁器于他而言都是玩具。一讲起来就切入要点,手上还演示不停,正在自己的秀场上耍得飞起时,一伙没眼色的人来搅局了。
诹光禅师引着一众僧人前来告别。
——在他们之前,“定天观的师兄们” 早已不告而别了。大概是手里没了活计立刻就走的,没废话、没仪式,为尘让他的隼捎了个小物件飞山顶上给施师妹,冲王幼安他们这边只挥了挥手,道士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下众人之间已非常熟络随意了,以前的芥蒂都已抹去。费秀才表示大和尚们何必着急回去念经,很快此间事了,便可一起入秀枬城里游玩一番,都传此处风物甚好,早年间就有小江南的美誉。
诹光禅师笑道:“可惜方丈大师只给了半个月的时间,僧侣们马上该回寺复命了。”
和他一起来的几个和尚,笑嘻嘻地相邀秀才他们到天础禅院游玩。
秀才很开心地表示有机会一定去贵宝寺参禅。
禅师又言:“贫僧却是要去京城一趟,前些日子师兄来函问候,才忆起好几年没见他老人家了,该去拜会一番。”
一说上京城,那就与王幼安他们一个目的地,而他的师兄,应该就是王幼安要找的谏光法师,即那位能相助他们封印几百年后灭世灾厄的关键人物。
如此,大伙儿正好结伴走。
可唯独真正的京城人士李祯,现在还不是回京的时机。如今的皇城,于他这个有特殊身份的人来说,是龙潭虎穴。别人是“去”,他是“回”,那里有煌煌前途和重重危机等着他,尽管他有必须回的理由,却需三思而行。
不回去,他无法和自己的内心交代“。放逐的十年里,流亡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从没有一刻安宁。他只有两条路:回京城拥有一切;或者永远消失。
白赫兰就像看透了李祯心中所想,问他身边的施利昧:“胖丫头,你又能吃,总得需要一个好厨子吧?”
施利昧一听在理:“对啊!小李你别怕无处落脚,跟我回门派去!我要夺掌门,须得吃好点。少墨迹,上次咱可说好了的。走吧,我不嫌你碍事,你也别嫌我回龙观偏僻清苦。”
李祯终是点点头应下了她,心说偏僻正好,要的就是僻静人少。
王幼安看着这场面又多悟出了点东西:怪不得咱这小小门派能在权世宗一朝独享殊荣,原来你拉他入伙了!皇帝陛下也曾拜入门墙,李祯竟然出身玄天门?!这又是一页被掩盖了的历史真相。不来古代,谁能知道这些?不愧是你啊师祖,你老人家这是占断了先机呀!
说走就走,马嘶声中一个个相继离去。
只可怜了原地候召不得擅自进京的谭公子。
他攥着缰绳仰头看着马上的人,脸色有点涨红,像是要哭出来。
白赫兰无奈看向他哥哥。
王幼安拧眉劝阻:“谭将军,放开!”
李祯跳下马过来,自知掰不开谭杋的手,便和他讲道理。
谭杋粗暴地打断他:“啧!别叨叨这些没用的,你一边儿去。”
赶走李祯,谭杋把白赫兰的马牵远了一些。
他捏着一枚玉佩递过去,手不抖,声音有点抖:“到了京去我那里住,在外边不安全。”
白赫兰:“不……”
“不必了!谭将军,告辞!” 王幼安截断了白赫兰才说了一个字的婉拒之词,劈手夺过白赫兰的缰绳,恶狠狠拽了一把,一人控着两匹马跑了。
眼见着二人奔驰而去,谭杋听到白赫兰渐远的笑声,却再不敢有一点动作,一颗心也像被掏空了。
在谭杋身后,是山呼“保重!”的万千流民,得知他们要走,赶得及的都来了,在几位老翁、老妪的带领下一齐跪倒,为恩人们送行。
以诹光禅师平时的礼节,见此情景,一定会下马扶起,一再谦逊。今日不知怎么了,看其他人抱拳拱手之后便直接纵马离开。他也哈哈一笑,单手行了个礼,打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