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山林,火光之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
蓝若烟察觉到自己被烧糊涂了,因为她面前这棵歪脖子树,她已经看见三次了。
“你在这里打转,已经是第五圈了。”
真是烧糊涂了,自己还少数了两圈。
她回头,看见了离自己不近不远的小迟,两人间的距离,近到能低声交谈,远到互摸不到衣袖。
四周寂静,理智好像回来了一些。
“轩辕呢?”
“她去安顿其他女人休息,还有士兵守夜的事情,可能还有吃什么……我不清楚,反正有事,让我先看着你。”
小迟说话凉凉的,眼圈浅浅红着。
蓝若烟点头,继续往前走,小迟发现她还是在沿着刚刚走过的路线打转,于是她原地不动,看着火光远去,一切变得漆黑。
她在黑暗里轻轻呼吸着。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她的背后有火光靠近。
“咦?”蓝若烟好像又烧迷糊了,脸上有些喜色,“小迟,我找到你了。”
小迟有些扯不住僵直的嘴角了,嘴唇微微瘪起来,委屈巴巴道:“你找的是我吗?”
蓝若烟却牵起她的手,昏昏沉沉继续走着,又是在打转。
这歪脖子树见了又见,小迟已经腻了。
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地上的树影急急晃了下,她站定,拉住蓝若烟,准备说点什么。
“啪”——蓝若烟的火把掉在地上,不知是火苗晃还是树影儿晃,亦或者是风在捣乱,把蓝若烟也晃晕了,睁不开眼。
“诶!”小迟慌忙抱住蓝若烟瘫软下来的身子,“烟烟姐?烟烟姐!”
小迟把蓝若烟背好,又把火把捡起来,朝着军队过夜的营地走去。
“小迟,你力气好大啊。”她在耳边轻语呢喃。
“嗯。”小迟抿了下嘴,“你太轻了。”
走了一会,耳后又传来声音。
“对不起,小迟。我刚刚不该那样对你,还对你说那些话,对不起……”
小迟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心里却不断鄙夷自己的不争气,眼圈又迅速红了一些。
“嗯。”
“这棵歪脖子树好丑啊——以前我家里也有一棵歪脖子树,”生病的人想一出是一出的,“它比这棵树高,本来要被砍掉的,但是它太丑了,我就想知道它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更丑?”
她笑了一下,声音还是撕裂样的:“但是那棵树很受欢迎,总有鸟儿在上面筑巢。在小的时候,我就会让阿顺爬上去,帮我偷鸟蛋还有小鸟,我们想孵化它们,想养大它们……但总是不行,唉真是两位失败的小鸟父母——阿顺很会爬树,可能就是在小时候这样锻炼出来的,多亏了我,是不是?”
她吃吃笑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在溪城蓝家,小时候的故事,与阿顺的故事。小迟从没见过烟烟姐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越听心里越是柔软,也越是替她疼。
回到营地时,蓝若烟趴在她背上,已经昏睡过去了。轩辕情强行把她喊醒,给她喂了药,被小迟不满的眼神攻击。
“这药熬好好一会了,你俩再晚一会回来就凉透了。”
蓝若烟喝了药,哪怕苦的她皱眉头,喝完也是倒头就睡。
刚安置好蓝若烟,小迟就看见轩辕情的下属与她附耳说话,而且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她走过去,只听见轩辕情说“放下来”。
“找到阿顺姐了吗?”小迟说话小心翼翼,怕又惊了马车内的蓝若烟。
“死了。”轩辕情神情复杂,低声回她话:“在一棵歪脖子树最高的树杈上,吊死了。爬那么高,难怪找不到。”
小迟汗毛倒竖。
第二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蓝若烟醒之后,看见阿顺的尸体时,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连一声悲叹都无。
只是声音淡淡的,吩咐人挖坑、刻碑,然后亲自一抔土一抔土地丢在阿顺身上,埋葬了她。随后催促轩辕情赶路。
上了马车后,她们离阿顺的坟越来越远,蓝若烟趴在后窗,很久才回身,脸已经被清晨的寒风冻僵了。
小迟看得清楚,她手抖得厉害。
或者说全身都在颤抖,好像被某种细小的虫子钻进了皮肤,啃食着她的血肉,又麻又疼。可是她叫喊不出来、哭不出来,连眼泪都被那种生物吸干了,只能一直瞪着眼,瞳孔周围全是血丝。
“姐姐。”小迟抱住她。
蓝若烟极其受惊,发出抽气声。小迟静静按住她的头,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恨我。”
小迟感觉到了肩膀处的湿润。
蓝若烟私以为,发热晕倒时,阿顺愿意照顾她,就是还认她,认她是小姐,是蓝家人。从今往后,她们可以不再是主仆,而是至亲。可这转瞬间,阿顺就离开了,与她彻底决绝了。
到溪城后,女人们被托付给了汤城主安置。而蓝若烟不愿意跟轩辕情一起回王宫了。
“剿匪就是我最大的心愿,现在了却了,虽然我的亲人们……”她苦笑一声,朝轩辕情深深一拜,“我没有心思再帮主子了。”
她不走,小迟自然也不走。
军队不打算在溪城多休整。轩辕情凝视蓝若烟,又瞥了眼小迟,说道:“珍重。”上马一甩缰绳,率领部下士兵们快速往王宫的方向赶去了。
蓝家的老宅搬家时被托给了汤城主照管,如今它迎回了自家小主人,但物是人非,仅蓝若烟只身回来了。她发现院里的歪脖子树,于去年冬日就已经枯死了。
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蓝若烟提议把救回来的女人们安排这里住,对外隐去她们的遭遇,愿意回家的回家,不愿意的,就留下来,与姐妹们相扶相持,重新开始生活。汤城主自然答应。
“王姬叶是不是想……”汤城主面朝中原的方向不语,见她笃定地点头,担心道,“那她指定舍不得你走,你可为她干了不少实事,我溪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你的名讳。”
“我不追名逐利,也不求钱财,更没有把柄在她手上,她威胁不了我。”蓝若烟在溪城安歇好几天了,气色有了好转,“世叔也放心,我明天去看完老师就离开这儿,要是她派人来杀我,也不会危及你们。”
“苦了你了,世侄。”
第一眼看到蓝若烟,老师没认出来她。他的儿子劝他仔细仔细,他又端详许久,终于在那条从额头穿到右颧骨、如今仍然骇人的疤痕之下,认出了自己的学生。
“小烟儿,为师没想到,在临走前,你,还能来看看我。”头发与胡须俱白的老人卧在床榻上,眼球浑浊,声音昏昏,断断续续,“看你如今的模样,比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更加沉稳了,吾心,甚慰。”
他没有问她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眉眼全然是心疼,眼窝蓄泪,看她就像看自己的亲孙女。
老师年过七十,已是难得的高寿,他的夫人十二年前就去了。听照顾他的儿子说,今年他偶得一次风寒,便再没有从床上下来过。
饶是蓝若烟预先做了准备,心里还是难受。
“人终有一死,或横死,或老死。”老师宽慰她,“你只当是我的命。我这一生,已经过够了。”
聊了不到一刻钟,老师就累了,蓝若烟眼含不舍,嘱咐他好生休息,又悄悄给了一袋钱给他儿子,叫他操办好老师的身后事,替她尽一份心力。
是夜,汤城主给蓝若烟开了溪城北城门的小门,目送她坐着的马车离开。
“姐姐,我们去哪呀?”小迟趴在她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的。
“中原。”许多事都了结了,蓝若烟绽开多日不见的笑颜,“小迟,你当真要这样一直跟着我吗?”
小迟坚定不移地点点头,脑袋蹭到她的大腿上,说:“姐姐去哪我去哪。”
快入冬了,小迟的腿疾恐怕又要严重起来。听说中原西南部的城池降温总慢一步,先去那里暂居,买个小屋子,再多买些炭火。等过完这个冬天,她就去找一份生计,或许以后可以学着养些鸡鸭,种点小菜,自食其力。
蓝若烟默默计划着两人的未来,嘴角勾起。
“不过去中原之前,”蓝若烟摸摸她的脑袋,“我想先去一趟媚山。”
两盏茶后,便到了媚山山脚下。
小迟已经睡着了。
蓝若烟悄声跟车夫说话,让他也睡了,明日再早早起来上山去。这山里有野兽出行,夜里极不安全。
车夫拉着马往道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将缰绳绕树,正要打结系绳,却“咚”的一声,轰然倒地。
蓝若烟惊,探出头一瞧,发现一个高挑的女人站在倒地的车夫面前,手里握着未出鞘的长刀,背对着她。她一身黑衣,马尾高束,待她回头,没有蒙面,直直与蓝若烟对视上,毫不退缩也无心虚,眼里是黑沉沉的冷漠。
正是轩辕情。
她另一只手,缓缓握到刀柄上。
说时迟马上快,蓝若烟当机立断,一脚踢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嘶鸣,扬蹄就跑。轩辕情连忙闪避,还顺手把昏死的车夫拖到一边。
蓝若烟努力稳住身子,坐到车夫的位置上,抓住了缰绳。
马车颠簸,小迟在车里翻滚一圈,额头被磕破了皮,她一下子醒了,大惊道:“这是怎么了?”
“王姬叶派人来杀我了!”蓝若烟大声回应她。
“啊?!”
小迟上半身差点滚出去,幸好有蓝若烟挡着。她死死抓着车门边,尽快爬了起来。
马车已经进山了,树影重重下,月光很不明朗,看不清前路,不知道闯到什么地方来了。
蓝若烟根本不会驾马车,也不会骑马。但事急从权,她用尽全身力气扯住缰绳,感觉都勒进了自己的手心肉里,同时瞪着眼睛想要看清路径,快速搜寻记忆中媚山的山林大道,看见一点熟悉的就把马头往一边扯。
这样胡来的仓皇逃命。
“若烟!”轩辕情在后面呼喊,伴着急切的马蹄声。
“是轩辕?”小迟不可置信,车轮撞到了一块不小的石头,马车半边都跳了起来,小迟差点飞出去。
“快坐到里面去!”蓝若烟大声道。
小迟扒在马车口,还没进去就听见了蓝若烟的一声惊呼,她抬头,只见轩辕情从她们头顶飞下,高举出鞘的长刀,扎进马儿的身体里。
马发出一声高昂的痛鸣与嘶吼,喷出的鲜血溅了轩辕情一身,蓝若烟和小迟也被波及。
此时轩辕情的刀还没拔出来,整个人半蹲在马背上,蓝若烟咬牙站起,一把拉住小迟的胳膊,跳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