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去第二日,朝中人心乱作一团。
楚陌苓并未将自己在死士身上发现恭亲王府信物一事散播出去,因此大臣们议论纷纷,纷纷猜测殿帅和太师一样位高权重,高处不胜寒,定是受了忌惮。
小皇帝巴不得楚陌苓在京都为他主持公道,他提报上来的文臣们个个指桑骂槐,明里暗里将楚陌苓受伤一事归咎于燕南飞。
燕南飞对此不甚在意,只对那几人投去淡淡一瞥。
散朝不过一个时辰,写着那几个文臣罪状的折子摞成小山状“飞”进了皇宫,连带京都城门处都贴了告示。
百姓义愤填膺,小皇帝无奈只得下诏罢了几人的官,痛失左膀右臂。
其余大臣们敢怒不敢言,暗中思量他燕南飞当真是铁血手腕,丝毫情面都不顾。
楚陌苓到底是个女人,即便身居高位,也斗不过他。
夜半三更,某人翻进了贤林院,轻车熟路进了楚陌苓所在的院落,行踪并未被发现。
燕南飞止步在门前,丝缕苦药暖香从门缝溜出,空气中的血腥味儿经久不散,泄出的暖意竟成了扼杀清明的利器。
他站在门前,眼睛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涩意,扶在门上的手轻颤,心中也自责——自己有没护好她。
习武之人耳目清明,楚陌苓早就听到了屋外有来人。
她并不清楚来人是谁,闷咳几声,装模作样哑了声音,“谁啊?”
燕南飞收拾好情绪,不再犹豫忸怩,推门而入。
凉风灌入屋中,与满室暖意相撞,燕南飞肩上几点翻墙时沾上的落雪也化作袅袅白雾。
内室苦药味儿更加浓重,他心中一紧,心底寒意化开些许,却在瞥见楚陌苓的苍白脸色时又起了恼意——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人人都懂,唯有她偏往寒处凑,叫人如何不恨。
只是他向来不喜欢情绪外露,神情依旧淡然,将身上氅衣搭在一旁,坐到楚陌苓榻上开口,“伤势如何?”
“尚、尚可。”
楚陌苓张了张口,惊呆了的下巴还没收回去,她缓缓撑起身子,外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雪白的里衣若隐若现,“你怎么进来的?”
易绮罗那么记仇,怎么会让这厮进到贤林院?!
“好一个温凉的尚可。若不是我见到殿帅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恐怕还要以为你是个金玉铸的像。”
燕南飞嘴角扯了个弧度,略带讽刺意味。
“兴许是陈默手里缺钱,贤林院修的墙竟如此低矮,本官抬腿一迈便能一脚踏入。”
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颈间先前被雪水洇湿的内衫,“若殿帅让他写个折子,朝中拨些银钱总是可以的。”
……夸大其词,脸皮厚如城墙。
楚陌苓暗暗咬牙,正要怼上几句,又被他按回榻上。
燕南飞见她虚弱的神态便起了烦躁之意,堪堪压下要脱口而出的冷言冷语,换了句不那么刺耳的:“躺回去。”
楚陌苓微愣,顺势倚在榻上,眨了眨眼睛,悠悠躺回去,“太师翻墙进来,就是要数落我的?”
“自然不是。”燕南飞摇头,轻叹一声,随后哑然无声,没去反驳那句“翻墙”。
他要面子,那声“为你而来”自然说不出口,见楚陌苓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兀自反思怎么自己还恼了起来,于是全数化作了无奈。
偏生这人还嘴硬,“我来是为了提醒你些事情。”
“哦,若不是有事就不来看我了?”楚陌苓故意逗他,“我可是受了可重的伤呢,太师连个过场都不走么?”
燕南飞从袖中掏出伤药,放在小案上,面无表情,依旧嘴硬:“总归是伤到了,就该好好养着。难道我过来看一眼,你的伤就会好吗?”
他眸中看不出悲喜,只让人觉得目光灼灼,“还是说,殿帅就是想见我?”
“……”楚陌苓翻了个白眼,换了话题。
“能让你这么急急忙忙赶过来告知我,定是什么要紧事。”她轻笑一声,“说吧,什么事?”
燕南飞长睫低垂,叫人看不清眸中情绪:“你别忘了同我过除夕。”
窗户未关,屋外风起,夜雾氤氲。
楚陌苓原本看着那白雾出神,闻言晃了神,开口反驳,“我?你脑子进水了?我见到你都恨不得退避三舍,何时能说过与你过除夕?”
“……”燕南飞不说话,只看着她,似是要让她自己回想。
窗子半掩,风把烛光吹得摇曳,楚陌苓终于想起来前不久去大理寺燕南飞称他会帮自己查萧景策的事情,向自己要一个承诺。
她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当时两人说好了是她不去江南才算欠燕南飞人情,眼下江南灾情之事未定,怎么能直接就欠下了?
她嘴角抽了抽,换了副语气,“你魔怔了?连日子都过糊涂了?”
“离那什么观星台占卜的日子远着呢,有没有这事儿都说不准,你抽什么风呢?”
燕南飞面上无波无澜,“实话实说,去江南的人选本就是我定的。殿帅不是遇刺后伤的性命垂危么。”
他轻掀眼皮,慢条斯理地补充几句,“既然如此,殿帅还是好生歇息的好,近期不必再动身了。”
楚陌苓气笑了,“以公谋私这招燕南飞你是真熟练啊。既如此,那承诺便作废了。”
燕南飞挑眉,“当真作废?”
“那是自然。”楚陌苓轻哼一声,“我和个骗子说什么实话。”
“是么。”燕南飞起身,轻拂衣袖,作势就要走,“既然殿帅发话了,想必萧景策一事也不用我再去查。碰巧我查到些线索,殿帅不想听,我就回去了。”
“诶!”楚陌苓拽住他的衣袖,“你回来,坐下。”
燕南飞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咬牙切齿,“果然你就是舍不得他。”
他动了气,本就一刻也不想待,但看到楚陌苓拉自己时扯到伤口抽了口气,又赶忙坐下了,偏过头不看她。
“你总说些歪理,我懒得同你再解释。”楚陌苓好声好气,“我对外称自己命悬一线不过是钓一钓这次刺杀那幕后主使,江南若真有事,我还是要去的。”
“眼下就是装装样子,你非要过来添乱子。”
“我是来添乱子的?”燕南飞对上她的眼睛,扯了扯唇角,“你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有什么想法差修濡知会我一声,我还能袖手旁观么?”
“那可不一定。”楚陌苓小声嘟囔。
燕南飞装没听见,“是谁?”
“还能是谁。”
楚陌苓没好气道,“不过是恭亲王府那个废物,算计人都没有好法子,若是我杀人定要挑个月黑风高夜,他挑是挑了,杀人放火时却选错了,光明正大就敢对我和北疆世子动手,唯恐天下不知呢。”
燕南飞看她,心底如明镜,“你未对我说实话。”
“依你的性子,若是当真是恭亲王府所为,你早就冲上去一剑捅死那游和欧了。”
他又转过头,语气却不容置喙,“你若不说,我便自己去查。我查出来,就将此事闹大。”
“……不是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楚陌苓话音未落,屋外传来易绮罗的声音,“陌苓你睡了吗?”她微微叩了叩门扉,推门将入:“针还没施药也没换,我进来了。”
易绮罗絮絮叨叨,“这些事我都做了多少日了,今天被小克缠着,来得晚了些,你也这么早歇?”
“我同你说了多少遍要注意身子注意身子,你就不能找个人去叫我一声?”
“小克是个孩子,闹腾些我理解,你这……你多大人了,自己也不知道注意些?”
……
“亲娘啊!”
听到易绮罗的声音时楚陌苓就慌了神,自打昌宁之战后自己与燕南飞决裂,易绮罗便与她同仇敌忾,将那燕南飞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此刻如果见到他们两个共处一室,指不定要数落自己到什么时候。
她连伤都顾不上了,左右环视一番后拽着燕南飞塞进衣柜里,燕南飞皱着眉头正要出声,却被她一把捂住了嘴,压着声音道,“老实待着!”
燕南飞眉心一动,不再出声。
楚陌苓关上柜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唇,低笑一声。
易绮罗脚步声越走越近,楚陌苓愈发慌乱,一个不留神就摔在地上,又扯到了后肩上的伤口,“嘶——”
易绮罗赶忙扶起她,“你脑子撞坏了?我不是说你受伤了要在床上好生养着?你下来干什么?作死啊?”
“我……我……嘶——”楚陌苓疼得龇牙咧嘴,借着易绮罗的力起身,“我骨头松了,活动活动……”
“你就可劲儿闹吧。”易绮罗熟练把她按到床上,边施针边数落,“再乱动一下,我便把你扎成刺猬。”
“你又不是扎了一次两次。”楚陌苓小声哼哼,却关注衣柜那边的动静,心里盼着易绮罗这边快些结束。
她难得如此乖顺,易绮罗多少有些见怪,上药时多嘴打趣,“你今日话少,莫不是屋里藏了人,想让我早些走?”
“怎么可能!”楚陌苓慌忙反驳,又扯到伤口。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易绮罗莫名其妙,“我就随口一说。反正我也要早回去,小克爱与你争,唉,我还要哄哄这从小养大的弟弟。”
她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这才慢悠悠离去了。
易绮罗前脚刚出门,燕南飞后脚便从衣柜中出来,站到榻前打量装死的楚陌苓,“殿帅方才的样子,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住口吧!”楚陌苓懒洋洋地开口,“要不是你我哪能那么多次扯到伤口?疼死我了。”
燕南飞又坐到榻上,垂眸看她。
楚陌苓眼也不抬,“你赶紧走。烦死人了。”
燕南飞静默片刻,挨着她和衣而卧,鬼使神差般将她拥在怀中。
“你做什么?!”楚陌苓瞪大了眼睛,作势就要起身,“离我远点儿!”
“再动我就将易绮罗喊来。”燕南飞淡淡出身,果然看到怀中人安分下来,低低笑了一声,却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楚陌苓的伤口,“疼不疼?”
“疼疼疼疼疼疼死了!”楚陌苓暗咬后槽牙,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要死啊?!”
“疼就好。”燕南飞敛了笑意,“既然疼,就记住,日后别再乱出风头。”
“刺杀的事我来查,你养好伤再谈江南的事。”
楚陌苓愤愤道,“你放开我。”
“难得拿到殿帅把柄。”燕南飞不讲道理,抱紧怀中人,“医师未走远,你睡下我再走。”
楚陌苓不理他,易绮罗施针后她总是困倦,虽心底提醒自己身后的人不是好人,却依旧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燕南飞听到怀中传来平缓的呼吸声,眸色都轻柔几分,唇瓣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的后颈,有些郁闷。
这人听风,观雨,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怎么都想不到自己。
他为楚陌苓掖了掖被角,舍不得松手,“安心睡吧,我在呢。”